【连载九】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9)
作者简介
本文摘自《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陈永玲》一书,作者南奇(1937-2013),著名京剧票友、京剧艺术评论家,南铁生先生之子,曾参与筹建「北京梅兰芳艺术研究会」,兼任副会长。南先生此书以写实的手法分别细数了王吟秋先生和陈永玲先生毕生学戏、唱戏的心路历程,以及二人在时代巨变和意识形态剧烈冲突下如何面对横逆羞辱,竭尽全力度过艰困,保存师门真传与戏曲精髓的真挚精神。
长忆秋夜膝前叮咛语(5)
早在一九四九年夏,第一次文代会期间,大会组织了「演出委员会」,由欧阳予倩、田汉、洪深、马彦祥、阿英五人组成。新中国成立第二天,中华全国戏曲改革委员会(简称「戏改委」)成立了,但其中竟然没有一个唱戏的真角儿;唯有一个欧阳予倩,也不过是话剧加唱的改革派。戏曲改革委员会的委员老爷不懂舞台艺术,对传统戏曲的宰割自然顺理成章了。想来,胡适、鲁迅如何的不懂戏,不过文人弄墨牢骚一回而已;官老爷不懂戏,则能干戈伐之。戏曲艺术和演员们的的价值,在他们眼中都是一钱不值的。风雨骤来,就剩衰草遍地,直至马蹄声过,荡碎了无限流连的美梦,未知魂归何处?
更甚者,有人提出,除了梅兰芳一人之外,所有乾旦都得禁演旦角。这个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梅兰芳门人甚多,男学生一听说,个个愁坏了。
梅兰芳也无奈之极,又曾受了「移步不换形」那场由戏改委导演出的风波影响;只是摆手叹道:「你们还真就改了吧,改了唱小生去,让你们六大爷(姜妙香)教你们。」
杨荣环在一旁,笑道:「我说师父,就我们,还改小生?这母小生谁敢用啊,师妹们可都放话了:您那眼神儿在台上比我们可活顺多了。话又说回来了,谁又比得了姜六大爷,六大爷福大命好,拽着您的凤凰尾巴就上天了,我们可再没这样的福分,就是野鸡尾巴,它也拽不着呀!」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杨荣环便装照
前面就有沈曼华,一九四九年之后就自动改唱小生,嗓子好极了,又宽又厚,只是没有哪个坤角儿愿意用他,苦闷坏了。荀慧生就邀他来荀剧团唱戏,有人问慧生道:「他可是唱旦角的呀,台上只怕太媚了,会搅了您的戏!」荀慧生笑道:「我不也是唱旦角的吗?你们说他媚,你们也不想想,他就是媚到骨子里,还能比得过我去吗?」于是之后沈曼华与荀二爷合作多年。
其后,通过各方面据理力争,李和曾也向上面言说此中利弊,旦角改小生的谶言终究未成,才得以保存一些真正的戏曲艺术的精髓。虽然在「文革」中又跳出来「男旦」这样侮辱性质的说法,但终究被逼去唱「母小生」的还是少见。
李和曾告诉王吟秋,「不要再出去组织私营剧团挂头牌演主角了,那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习气,在新社会不会有出路的。我给你介绍加入中国京剧院,任何条件都别讲,上面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到了时候,大哥我自然会替你说话的。」
王吟秋加入了「中国京剧院」,到李和曾所在的二团报到,身份是一个群众演员,虽心有万千不甘,但想到总比流落在外作孤魂野鬼要强,也就罢了!
第一次登台的上演剧目是「延安平剧院」创编的剧目《三打祝家庄》,分派给王吟秋的角色,是宋江收掉祝家庄之后在庄前迎接宋江老爷的一个农父。王吟秋头戴毡帽、身穿老斗衣、足蹬洒鞋、面挂个「白三」(三绺白胡子)就上场了;按导演的安排,几分钟了结任务。回家以后如释重负,王吟秋自己先哭笑不得。
第二天,王吟秋去了大马神庙师爷爷家,跨进北房堂屋,看见王瑶老在八仙桌前端坐着喝着闲茶,遂含笑上去,叫道:「爷爷,您昨儿看戏,认出我来了吗?」
王瑶老瞟了一眼王吟秋,轻咳一声儿,淡道:「来了!」复问道:「昨儿你上台了?没瞧呀,那台上的旦角儿可不像是你。」
吟秋陪笑道:「不是那个旦角儿,演的是那,那……」
王瑶老轻笑道:「那什么呀?」
吟秋只得应声道:「演的是一个庄头的老农。」
王瑶老冷笑道:「你当我真没看见你,就你那扮相,也真是空前绝后了,小子,告诉你句实言,从我这屋里头走出去的大小角儿,也都没露过你这么大的脸。打从你离了佛门,就开始造魔,把你师父教你的都丢了手,昨儿挂口白三,明儿你该画个大花面了,你倒是一脚踢,你这些师父、师叔、师哥、师姐可都开了眼了,你可真绝!」把个王吟秋臊得面颊飞红。
其实,王瑶老虽如此说,原不过是笑谈。在他的心内,如何不知道京剧的走向早已偏离了艺术的尺度;但政治氛围如此,也只得默然。
李大哥果未食言,见缝插针地仔细向各级领导汇报程砚秋这个嫡传弟子的改造情况,副院长兼党委书记马少波同志听后点头称好,很快王吟秋就被调入「中国京剧院四团」任主演,依旧恢复了他演出程派那几出还活着的剧目的权利。其实,那次干巴老头群众角色台上的几分钟,竟也算领导上对他「旧思想是否改造过来了」的重大考验;李大哥早背地里给他交待过了,吟秋何等聪慧,决不敢给苦难的农父抹上一丝儿脂粉气。
一九五六年的「中国京剧院四团」,集中了许多很有艺术天份的青年才俊。如杨派老生李鸣盛、原自愿军京剧团的武生王天柱、女短打武生俞鉴、武旦班世超,还有稍后加入的梅派青衣李丽芳等等,人才济济,大家同心协力准备大干一场。
一九五七年,原苏联发射了第一颗、第二颗人造卫星,四团创编了新神话京剧《红色卫星闹天宫》,一时红遍北京的戏曲舞台。戏中敷衍道:两颗人造卫星到了太空,大闹天宫,惊动了玉皇大帝,不料比孙悟空闹得还大发,在天空中解放了被囚禁的织女和嫦娥。这出戏颇有丰富的想像力,也适合「大跃进」前夕夸张的政治态势。剧中,王吟秋扮演织女,在天空中和扮演嫦娥的李丽芳对唱大段的[慢板],上映了一场诱人的梅、程二派唱腔大对决,精彩纷呈;吟秋唱得委婉,李丽芳唱得大方。下面看戏的人民大众也有对他二人不熟悉的,纷纷猜测道:那个演织女的,应该是程砚秋的女徒弟,那个演嫦娥的,应该是梅兰芳的男学生。一时又是一桩笑谈。
王吟秋演唱的京剧《春闺梦》选段:被纠缠
一九五八年二月下旬,王吟秋随团赴天津演出前夕,到报子胡同向师父、师母辞行,王吟秋按老习惯,一进门儿就直奔后院上房,进房见师母一人在,吟秋说道:「师母,明天我要到天津去演出了,今儿是给您二老来辞行的。」
师母微笑道:「你先生在前院书房里。」
王吟秋别下师母,来到前院儿书房,见师父专心致志地在写字台上捉笔写东西。程师听弟子进来,随即停下笔,让吟秋坐下,因问:「你打哪儿来?」
王吟秋回道:「从家里来,明天要去天津演出了,弟子是向师父、师母辞行来的。」
程师满脸堆笑,点起一支雪茄烟,一边吸烟一边说道:「我正给振飞、慧珠他们修改《百花赠剑》。这次去欧洲演出,唱词儿多了恐怕外国人接受不了,我给他们多增些舞蹈动作,再把唱词删掉些。这比不得在国内唱戏,到别的国家唱戏,没人把你当角儿,要让他们懂,身段动作是第一重要的。」复笑问道:「你这次去多少日子?」
王吟秋答道:「大约二十天。」
程师问:「准备演些什么戏?」
王吟秋回道:「还唱《审头刺汤》、《窦娥冤》这些戏罢。」
程师又吸了一口烟,方说道:「天津可不好唱。你要演得好,观众真捧你;你要唱砸了,观众给你叫倒好,决不给你留脸面的。你在台上要胆大心细。」王吟秋唯有点头称是。
程师把话题转到即将远赴欧洲之行了。为了向西方艺术汲取营养,早在一九三二年一月,他就赴欧洲考察,足迹踏遍俄、法、德、意、瑞士各国,历时十三个月,这使他开阔了眼界,对后来发展程派、改革京剧大有影响。这次,程师作为中国艺术团团长,即将代表中国人民出访欧洲,他兴致勃勃地谈到,如何更好地向欧洲人民介绍祖国的京剧艺术,还憧憬到京剧改革的远景。实际上,师徒二人心照不宣,程师内心积郁甚重,他只是希望能从国外带回来一股新风,借之能将国内的混浊之气好好打扫一番。
王吟秋怀着惜别的心情向程师告别,师父送他到门口,嘱咐弟子在外面要注意身体。分手之际,吟秋向恩师深鞠了一躬,动情地说:「弟子一回来就来看您。」然而,让王吟秋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别,歌舞竟,碧华休,天幕垂,就是两个世界。天幕的那边,早已收拾了一切的一切回归来路;天幕这边,尚痴痴而坐,沉浸在无尽的歌舞的温梦中。
程砚秋去世时,吟秋正在天津演出。噩耗传来,吟秋强抑悲痛,仍旧上台,唱的是《荒山泪》,当唱到那几句「哭婆婆哭得我泪珠如线,你老人又撇我去到黄泉,撇下了孤苦身如何排遣」时,想至前情旧梦,他再无法自已。胡琴声中,原只闻得抽噎之声,一句未唱完,台下已闻得如丧考妣般的痛哭声起来。王吟秋哭得心口酸疼,身体难支,委软在台上,思绪早被卷入记忆的漩涡中去了。
这一年,为参加法国国际戏剧节,由俞振飞、言慧珠主演的京剧《百花赠剑》在「人民剧场」做最后的彩排。彩排现场坐满了戏剧界人士、各级政府官员,周恩来总理也在众人间。彩排进行到一半,心绪沉重的周恩来,睹戏恩人,不免悲从中来,黯然离场。
程砚秋平生最喜欢的一出戏是《锁麟囊》。在禁戏之风愈演愈烈之时,此戏因陷入「阶级调和论」的泥潭一度停演,最后迫不得已只得做了妥协,改动甚多。程师惘然了!
在抗日战争期间,程砚秋先生怒而罢演,拂袖而去青龙桥。日本宪兵队一路寻来,深夜中顺着电线杆子上爬进家去搜捕,亏得那日程先生未住在青龙桥,宪兵队扑了空。程师对王吟秋慷慨言道:「那天如果我被他们抓去,他们一定叫我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儿,不管受多么大的折磨,我也决不会向他们低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其刚毅的个性可见一斑。
被裹携在禁戏烈风中的程先生,似踩在一条烟波浩淼的独木桥中间;后无路可退,前又渺茫无途,四顾心茫然,内心苦极。而上天给他的生命期限,终究也没能踏破这沉郁的阴霾!(连载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