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忘记一双绣花鞋
——况浩文先生逝世三周年
文/钟正国
2018年1月下旬的那几天,真的好冷!在凌冽的寒风中,一位87岁老人的生命之火熄灭了。
这位老人,在改革开放之初,为重庆对外经贸事业打基础、扎营盘,成绩卓著,名留青史;上世纪五十年代,他创作了小说《在茫茫的夜色后面》,文革中冠名为《一双绣花鞋》,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民间。之后,因几度正式出版,多次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而风靡全国。
这位老人就是原重庆市对外经济贸易委员会主任、党组书记——况浩文。
我与他相知、相识、相交已逾四十多个年头,我们既是上下级的同事,又是同一栋单元楼的邻居;他是我尊重的长辈、博学多才的老师,又是推心置腹的忘年交。回顾几十年来的陈年旧事,还得从老邻居、新领导的话题说起。
早在1972年,我在重庆丝纺厂工作,刚交上的女朋友对我说,《一双绣花鞋》的作者是她家的隔壁邻居——况叔叔,而况的夫人费孃孃和她的母亲又在一个单位工作,两家人过从甚密,关系很好。当年我也是一枚粉丝,突然之间,觉得离这本传奇这么近,不由得对这位况叔叔产生了亲近和好奇之感。不过,当我正式走进江北城马号街岳母家的时候,况家早已搬离,费孃孃也调走了。几年后在一场婚宴上,我爱人指着一群人说,“看,那就是况叔叔。”我远远地望过去,只见他瘦瘦高高的个子,神清气爽,十分干练,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儒雅之气。由于人太多又很匆忙,没有面对面地介绍认识。尽管如此,我们总算有了一面之交。转眼之间十多年过去了。这期间,我见到了费孃孃,却还没有与况叔叔相识。1985年,我已担任厂长办公室主任,国庆节值班,无意中在报纸上看到了他被任命为市外经贸委主任的消息。事情也很凑巧,仅仅过了两个多月,市里就决定从1986年开始,我们厂将划归市外经贸委领导。离元旦节还有三天,上面通知说,“明天,市外经贸委的况主任要来厂里调研”,厂长安排我准备一份厂情资料,做好接待工作。第二天上午,况主任带着一帮人马如约而至。走进会议室,与厂长、书记以及陪同接待的计划、财务、供销等科室的领导一一握手,在这个过程中,他已记住了我的身份,就对我说,“请给我一份名单”。大家落座之后,他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然后厂长就开始汇报工作。况听得很认真,也很仔细,不时请教一些专业术语,询问数据指标,主客双方无拘无束,会场气氛十分融洽。中午饭时间到了,大家前往食堂。这时,况主任要去洗手间,我急忙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又赶在前面引路。趁这个空档,我赶紧说:“况主任,其实我应该叫您况叔叔,”“哦,我知道了,知道了”,他一叠连声地说道,爽朗地笑出了声。下午,会议继续进行,一直到4点钟才结束。况主任与大家道别,当和我握手时,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我们是老邻居,今天就不去你家拜访了,下次再来。”这句话可谓石破天惊,在场的人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我,弄得我手足无措。就这样,好像他乡遇故知,我和他正式认识了。况主任这次调研,给所有的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说是市级主管部门的领导,却没有半点官架子。他了解问题细致入微,刨根问底。与人交谈,自称“门外汉”,一口一个“请”字,十分谦虚而客气。他对工厂取得的成绩赞赏有加,在工厂看到听到的一切都如获至宝。临行前他说:“在新的一年里,就按现有的工作部署办事,我不会横加干涉的。”“看来丝纺厂人才济济,我要从厂里抽调干部。”他又补充了一句。1986年元旦之后,随着隶属关系的改变,我们厂加入了市外经贸系统这个大家庭,成为人数最多、规模最大的企业。一时间,机关处室联系工作,外贸公司考察货源,外商参观访问,兄弟单位学习交流,成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人事上果然也有了动静,陆陆续续有人调到机关处室,就连厂长也去集团公司做了总经理。有传闻说,况主任需要一名秘书,组织科准备推荐某某去,而这个人却不愿意。办公室的老主任对我说,“小钟,你最合适,你应该去。”听到这个消息,我无动于衷。那时,我的工作十分繁重,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心思想其他的事。后来又生了一场大病,住院治疗,休息了一段时间。1987年6月,厂长带队去广东考察市场行情,行前开了一个秘密小会,决定暂缓向外贸公司发货。很快外贸公司就发觉情况不对,于是频频催促,并报告了委党组,有委领导打来电话询问,强调要顾全大局,应有组织观念,等等。在家的领导顶住压力,含糊其辞地应付着。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接到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的电话,指名道姓找我。那时,我对机关处室的设置并不清楚,对政研室的职能一无所知,与这位室主任也从未打过交道,我想会不会与那件敏感事情有关。这天下午,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接待了这位不速之客。来客开口就说,“我们调研室是负责文字工作的,我来建立一个联系的渠道”,一句话说完,我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急忙把一些有关的总结、报告、简报等等资料翻了出来,交到他的手里。他一边浏览一边随意地问了一些问题,其中问到了我的工作经历、学历,甚至还问了婚姻家庭和父母亲的情况。这时,我明显的感觉到,这绝不是单纯的联系工作,而是在对我进行考察。下班回家,我给爱人讲了这件事情。我们猜想,会不会是况叔叔那里真的需要人,是他一手安排的?有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值班,准备打电话问过明白。但心里又想,况叔叔其实对我并不十分了解,不会这么贸然行事的。犹犹豫豫,思忖再三,这个电话终究没有打成。时间到了9月初,企业管理处的领导来厂里,了解教师节的活动安排情况,调研室主任也陪同一起来了。私下里,他对我说,“我准备调你来政研室工作,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去向况主任报告一下,并把结果告诉我”。原来如此,我点头表示同意。事已至此,这次就非得去打扰况叔叔不可了。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爱人和岳母陪同我来到市委大院三号门,敲开了况家大门。费孃孃迎接我们,我简单说明了来意。费孃孃说,“况叔叔下午要参加一个大会,现正在书房准备讲话稿子,我去告诉他一声。”旋即,费孃孃出来说道:“还有半个小时就差不多了。”她一边说一边招呼我们坐下。这时已经快到中午,费孃孃说,“难得一见,就在这里吃饭,”她看我们有推辞的意思,马上又补充道:“我不留外人吃饭的。”几句话就拉近了主客之间的关系,我们心安理得地坐下来,和费孃孃拉起了家常。不一会儿,况叔叔的事情忙完了。我走进书房,还没来得及张嘴,他就说道:“你那件事他们汇报过,政研室确实需要人,我到没有什么意见,但是得先打个招呼,”他略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第一,这个工作很苦很累,要写文章,要熬夜,要出差;第二,你在厂里是办公室主任,来这里是没有职务的;第三,来了后,也没有房子住,家那么远,会很辛苦的,这些你一定要考虑清楚,自己去做决定吧。”我一边点头一边肯定道:“我愿意,我愿意!”就这样,1987年10月21日,我被抽调到委机关工作。那个曾经的老邻居况叔叔,成了我的新的领导。可是刚来的那个星期,却没有见到他,说是到海南岛考察去了。几天后的早晨,我在走廊里做清洁,只见他提着大公文包,大步流星地迎面走来,劈头就说:“他们把你弄来了嗦,好好干!”我还没来不及回答,他已经走远了。刚去的时候,我在政研室工作,第二年调到办公室,这两个部门都由他分管,我有幸成为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回顾那段看似平凡的经历,却给我留下了太多太多的难忘印象。记得刚到政研室没几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也不问是谁,直接就说“我是老况,要一份关于日元升值的资料,越详细越好,明天交卷。”我放下电话,想了一下,就急急忙忙赶到图书馆去,查找报纸和财经类杂志,连抄带写,回来后又整理加工,剪辑成册,总算完成了任务。有一天上午10点多钟,得知铜梁、合川等地遭受了洪涝灾害的消息,他立刻让我通知有关人员,午饭后出发去查看灾情。我以最快的速度做好准备,带着车赶到他家时,不料他已经坐公司经理的车走了,我们只好一路猛追,一直到巴岳山茶场才追到。在察看了茶场的山体塌方之后,又赶到铜梁、合川,走进被水淹的外贸仓库,了解货物受损情况,研究部署抗灾措施。第二天下午,就在乘车返回途中,由他口授我记录,起草了给外经贸部的灾情报告,回家后立即用电报发出。过了几天,就收到部里的慰问电和调拨的钢材、柴油、水泥等救灾物资及款项。平日里,他会突然来布置工作,一边说一边往回走,我赶快拿着小本紧跟着,仔细听他讲,赶紧速记,这往往有三五件事需要办理。我刚到办公室的时候,还闹过一次笑话。他说请“于大富”来一趟,我翻开公司名录怎么也找不到这个人,于是只得请教老主任,她一听就笑了说,“这个人是中技公司的于老总,他续着马克思、恩格斯一样的胡子,外号叫于大胡子。”1983年,国家推出重大改革措施,赋予重庆省一级经济管理权限,实行计划单列。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市里为深化改革和扩大开放,决定在原外贸局的基础上,重新组建主管全市货物进出口、利用外资和对外经济技术合作事务的新机构,最初是局的编制,后来升格为委员会,况浩文走马上任,成为首任一把手领导。当时,重庆的对外经济贸易还完全是一张白纸,所谓的几家外贸公司只是中央公司的分支机构,仅承担商品收购调拨任务,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进出口业务。真是万事开头难,他深深地感到,虽然使命光荣,但责任却非常重大,必须下定决心,大干一场。于是,就有了后来的许许多多的“第一次”。就在计划单列当年,他像“赶鸭子上架”一般,第一次组团参加广州交易会。这一年的秋季广交会上,重庆代表团的首次亮相成为爆炸性新闻,各路客商纷至沓来,争先恐后目睹这个新面孔。重庆团唯一的英文翻译应接不暇,不停地回答各种提问,几天下来,嗓子竟然红肿充血,难以胜任工作。这次参加广交会,除实现了成交额零的突破之外,他身临其境耳闻目睹之后的感受是,商场如战场,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是人才的拼搏,智力的竞争,而重庆恰恰缺乏外贸专业人才,这是一个巨大的短板,必须尽快补上。1984年初,重庆几家报纸连续三天登载了招聘外经贸专业人才的启事。在重庆历史上,由政府主管部门出面,突破种种禁区,公开招揽人才,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这则消息像一缕春风吹遍了山城上下,一大批有志青年纷纷前来应考应聘。他对这件事非常重视,每一个应聘者他都要目测面试,各个环节组织严密。考试科目为英文和中文,英文由专业老师出题把关,中文往往由他亲自出题。这件事延续了好多年,以至于形成了“逢进必考”的制度。就这样,通过这项大胆的举措,缓解了外经贸人才荒的问题,这批人后来在企业、机关的各个岗位上,成为冲锋陷阵的骨干。1980年代的中国,外贸进出口的规模很小,外汇短缺成为一大矛盾。国家的外汇储备长期处于警戒线以下,不仅难以满足现代化建设的需要,还影响到国民经济和国防安全。因此,多出口多创汇成为外贸行业的紧迫任务。当时外经贸部提出了全国每天出口1亿美元,全年360亿的目标。重庆那时仅3000多万美元,占比不到全国的千分之一。经过缜密的分析测算,况主任提出了用三年的时间,实现重庆外贸年出口3.6亿美元、平均每天100万的目标。在一次经理会上,他自我调侃道:“这个数字在全国的盘子中微不足道,有你不多无你不少而已。”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又说道:“凡事都是从小到大,积少成多,逐渐发展壮大起来的。我们不能妄自菲薄,也要努力为国家做贡献。”扩大外贸出口,要紧的是抓住货源基地,培养拳头商品。于是,他把目光瞄向了丝绸行业。经过深入的调研和详尽的论证,最终促成市委市政府做出决定,将丝绸行业成建制地从工业部门划归到外经贸系统。在计划经济的体制之下,这无异于有了自己的“嫡系部队”。他对丝绸行业关怀备至,派出工作组到几家骨干企业蹲点,加强领导班子建设,大力整顿劳动纪律,加快技术改造步伐,引导工厂盯准国际市场,组织生产经营,确保出口创汇。与此同时,积极探索建立出口专厂、促进贸工结合的路子。他多次带队到区县调研,到大型国企走访,为外贸公司牵线搭桥,号召公司兴办实业,建立出口基地,培育稳定的出口货源。并采取了一系列具体措施:坚决压缩库存,抽活资金;大力推进易货贸易和边境贸易,开拓新的市场和新的贸易方式;帮助重钢推行“大进大出”战略,联通国际国内两个市场,促使企业融入国际经济大循环;在丝绸行业严格实行“以销定产”,从根本上转变生产经营方式;举办首届“重庆对外经贸洽谈会”,第一次按照国际会展的标准,设置摊位200个,广邀客商参加,大张旗鼓地宣传造势,“让重庆走向世界,让世界认识重庆”。经过艰苦努力,终于稳住了局面。初步形成了“一软一硬”两大拳头出口商品,“软”就是指丝绸,“硬”则是钢铁和摩托车。丝绸行业划归外贸是一项大胆而有效的改革,在全国独树一帜,受到外经贸部的高度赞赏,也让许多兄弟省市羡慕不已。不过,还有一件事也开全国之先河,同样让兄弟省市争先效仿,那就是建造外贸大楼。当时,各专业外贸公司白手起家,没有办公场地,只能在解放碑附近租住宾馆酒店办公。由于种种原因经常变换地点,像一群散兵游勇一般。一次川江旅馆发生火灾,弄得几家入住的公司措手不及。况主任想,这不仅影响业务工作,更要命的是对外形象会大打折扣,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改变这种状况。他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像国外的大公司一样,建造一座自己的总部大楼。这件事很快就提上了议事日程并作出了决定,在最短的时间里,委托钢铁设计院画出了设计蓝图,完成了立项、选址、征地等工作。建造大楼最大的困难是缺乏资金,他动员各公司从长计议,千方百计筹措资金。一呼百应,众人拾柴火焰高,加上外经贸部的大力支持,无偿调拨了钢材、木材和水泥等等物质,资金困难基本解决。紧接着成立了基建指挥部,夜以继日进行基建施工。国家历来对楼堂馆所的修建有诸多限制,比如面积、层高、装修标准等等都有硬性规定,免不了常常要打擦边球,踩着红线走。单说电梯,大楼需要5部高速电梯,国内的设备质量不过关,只能依靠进口。但是,国家规定严禁使用原装进口设备。当时正与日本三菱商社洽谈,经双方商议,将电梯轿厢底部用于平衡稳定功能的生铁块换成国产的,这才避开了这条规定。1990年,大楼顺利竣工。地面28层、地下2层,共计30层、标高100米;除主楼外,附属有宾馆、裙房建筑,共计3万多平方米,总造价4000多万元人民币。新大楼是全市最早的一批高层建筑,在江北辖区内独一无二。那时,红旗河沟以北还没有开发,大楼正好扼守在重庆的北大门,雄伟挺拔,鹤立鸡群,自然而然成为重庆的新地标。 七月,委机关和各公司陆陆续续入住办公,每天一千多人忙里忙外,进进出出。前来洽谈业务的外商络绎不绝,周边一些单位组织职工来观光,几家市级部门和国内同行也来考察取经。一时间,大楼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风光无限。就在这一年,全市出口创汇3.7亿美元,实现了当初确定的目标。国庆节前夕,况主任在大楼举行盛大的新闻发布会,受到全社会的关注。国庆节后,又向市政府全体会议报告工作,得到一致的好评。外贸大楼的建成,使重庆外贸有了安身立命的一份家业,它像一座丰碑,记载了初创阶段的艰难历程,展示了重庆外贸人艰苦奋斗、奋发有为的精神风貌。一直以来,国家外经贸部对重庆的工作都给予了巨大的支持,对重庆取得的业绩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这期间,部里两次指定况主任为国家经贸代表团的成员,随同国家领导人出访, 参与国家高级别的对外经贸活动。以上是我耳闻目睹和亲身经历之中,强烈感受到的他抓外经贸发展大事时的状态---思路清晰,运筹帷幄,举重若轻。然而,通过我的近距离观察,对于其他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他也毫不放松。常常以小见大,细致入微,同样投入极大的热情,照样办得有声有色。刚到办公室那段时间,我负责办理人民代表建议意见和政协委员提案工作。按照常规,这完完全全是一件程序化运作、公文来公文去的事情,只需做好登记、摘要,落实处室回复,一把手签署认可就算交差。可是,他看了我送去的摘要之后,又调原件去研究。他说,人民代表和政协委员来自社会各行各业,对基层情况很熟,这些意见建议很有价值。于是,他挑出了永川人民代表提出的“扩大芦笋种植加工和外销”意见建议,热情邀请这几位人民代表到粮油进出口公司开专题座谈会。经双方交流沟通,提出了解决产品注册、收购价格和出口配额等措施。在座谈中,还涉及到蘑菇和黄桃罐头出口的相关问题,也一并进行了协商。这次座谈会给了他极大的启发,于是举一反三,又指示畜产、茶土、茧丝绸等公司的老总们,到两会现场去,主动与代表、委员接触,虚心听取他们的意见建议,使外贸出口更好地服务于经济建设。我委的这一举动,在全市开了新风,成为两会热议的话题,得到市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高度赞赏。因此,我委被评为办理提案和意见建议先进单位,在一次全市的相关会议上,我去做了经验交流。1980年代后期,全国集中开展公文规范性管理工作,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制订了条例,要求各地认真贯彻执行。根据市里的安排,我起草了实施方案向他汇报。出乎意料的是,他非常重视这件事,他的看法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他严肃地说:“公文办理实质上反映的是工作作风问题,这是办公室的基本功,你们要大张旗鼓地搞好这项工作。”他还说,召开一次全系统的会议,到时我来讲话。根据他的指示,我调整了工作方案,并很快组织了全系统各单位办公室主任和机关各处室参加的培训会,请他到场讲话。在这次大会上,他开门见山地说:“办公室是对内对外的窗口,工作头绪很多,而公文办理最能体现精神面貌和业务水平。我每天要签发大量的文件,了解个中情况,最有发言权,早就有话要对你们说。”接着,他侃侃而谈,列举了诸多问题。其一,文件过多、过滥,连篇累牍,照抄照转,不动脑筋,不负责任;其二,篇幅太长,文字臃肿,文理不通,文法混乱;其三,一文多送,一文多事,要得急,甚至坐等批示……等等。看得出他是有备而来,直面问题,一点都不讲情面。他批评一些文稿字迹潦草,龙飞凤舞,他说:“我耐着性子,像考古一样连猜带想,有些哪里还有汉字的形状,到有几分像蒙古文、藏文。”他指出文面不整洁,“随意涂改,多处增删,墨一团黑一团,乌烟瘴气,满纸乌云,好似布下迷魂阵” ……他的讲话虽然风趣而幽默,但却语重心长,振聋发聩。在一阵阵的掌声之后,大家都深深感到办公室工作责任重大,必须高标准严要求。会议之后,我起草了《公文规范性管理办法》等规章制度;举办了学习培训班和公文展览;制订了《办公室工作考核办法》,列出5个大类20个小项作为考核内容,在全委系统开展办公室工作竞赛活动,每年进行考核评比,交流经验,表彰先进。通过这些措施,办公室工作走上了规范性管理的轨道,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在事业和工作面前,他好比一台不停运转的机器,高速而富有成效。在日常生活中,他率性而为、情趣高雅,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他为人谦和,礼贤下士。外贸大楼进入装修阶段,要制作一幅铝板画用着大厅的装饰,于是况主任命题《多情最是蜀山月》,请西师美术系的王教授作画。初稿画出来后,需要审查,基建处长准备安排在重庆宾馆,请况主任确定时间。他当即就说:“不妥,不能让王教授动步,我们到北碚去,你们找一个幽静一点的地方。”记得是八月酷暑的一天,我陪同他驱车到北温泉农庄与王教授会面。主客寒暄之后,进入正题。况主任首先说道:“重庆外贸大楼正在修建,从建筑规模和功能设施来讲,在全国外贸系统都是第一流的。这幅画挂在大厅,是很引人注目的。当初有人提议用西洋画,我不同意,我说要突出民族特色,要体现巴蜀风情,只能用中国的山水画。于是出了这么一个题目。”“文人出题,画家作画,这种风气从宋代就开始了。现代最有名的就是老舍先生与齐白石大师合作的《蛙声十里出山泉》,”王教授接着说道。“你这个题目蕴含丰富,有很大的想象空间。我作了两个稿子。”说着就展示出两幅画稿来。同样都是月下的景色,一幅画的是峨眉山,另一幅则是巫山。王教授进一步讲解他的构思,介绍两幅画稿的异同和优劣。不过听得出来,他更倾向于峨眉山那一幅,强调说:“峨眉天下秀,这正好象征了重庆外贸发展的大好前景。”况主任一边看画稿一边听,略一思忖道:“我这句诗是当年关牛棚时的感慨。那个时候被造反派隔离审查。晚上,革命群众去参加政治学习,我却被剥夺了资格。月亮出来了,它的清辉洒遍大地山川,也照在我的身上,当时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后来,我把这段经历写成了一个中篇《月照蜀山》,发表在《芙蓉》杂志上……”听到这里,我也说了看法:“峨眉山是锦绣山河的象征,巫山则是穷山恶水的写照,而后者恰好暗合了况主任写这句诗时的处境和心境,因此用巫山那一幅比较贴切。”况主任和王教授觉得有道理,于是采纳了我的建议。不久,王教授邮寄来了第二个画稿,况主任看后,亲笔写了一封回信。这封信由我誊抄转交,至今还记得一些原话。“溽暑挥毫,辛劳备至,大作初具,甚为感谢!”这是信的开头。接着,在一大段赞赏肯定的话语之后,委婉地说道:“山势可否再挺拔一点,水流可否再逶迤一些,河面或礁石上可否点缀航标灯一二,使其月光下的朦胧景色有些许亮点……”最后写道“以上皆为槛外人语,仅供先生参考。”后来,我接到王教授的电话,他说:“你们况主任太客气了,他的意见非常内行,我已经照办了。”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遵照中央的对台工作方针,1989年下半年,况主任决定成立金城实业有限公司,专事对台贸易。他说,这个名称是由抗战时“精诚团结共赴国难”这句口号演绎来的。公司准备吸收市里有名的几位台属进入董事会,他们是国民党元老张群、沈昌焕的老朋友陈叔敬、原行政院院长俞国华的妹夫戴运伦、原国防部部长何应钦的胞妹何应湘。有一天要召开公司筹备会,况主任给我下达了一个特殊的任务。他说:“你负责接待这几位特殊的客人,代表我去接他们到会,会后再把他们送回家,要看着他们进了家门才着数。这几位老人对我们很重要,不能有半点闪失。”我望着他郑重其事的神态,不仅明白了这件事的分量,心里更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他对待下属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在楼道里与他相遇,往往他会先向你打招呼。机关上下每一个工作人员,在他面前没有拘束感,就连办事员、打字员、工勤人员都能与他交谈。他从不叫年轻姑娘们的名字,而直呼“丫头”或小名,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有空闲的时候,他和职工们一起观看进口大片,与大家聊热播电视剧。在一次饭局上,他与客人议论电视连续剧《渴望》,兴之所至,竟然一起哼唱主题曲《悠悠岁月》,用筷子击打碗碟,一连唱了好几遍。机关职工成立兴趣活动队组,他欣然同意担任文学社名誉社长和书画社顾问。为支持第一次书画作品展,他赞助3000元人民币,并写《竹枝词》四首表示祝贺。有一次,在渝北乡村参加文学社活动,大冬天里气温很低,农家乐老板送来火盆取暖,他戏称这也是一次“炉边谈话”,和文学青年一起畅谈理想人生和文学。他生活简朴,不讲排场,不肆奢华。同志们都说,他穿西装很有派头,很有风度,也正符合外经委主任的形象,建议他着西装上班。他笑道:“我的感觉和你们大相径庭,我不上当,还是穿便装随便。”不过,他的办公室里一直准备了一套西服,那是以备临时安排的外事活动之需。每天他提着大公文包上班下班,早上来的时候,从包里拿出来一大叠批阅签发的文件,足足有十多厘米厚,那是他头天晚上的工作成果。下班时,包里又装满了文件和资料,提溜着回家,晚上加班。中午12点了,他总是还在开会或者与人谈话,按照惯例我就去街头小摊煮二两小面,作为他的午餐。他最不喜欢宴请活动,能躲的就躲,能推的则推,他吃不惯那些菜肴,往往宴会后回家还要加餐。不过也有例外。有一次接待部里的一位领导同志,办公室为找不到合适的场所而发愁。他说:“不要紧,这位领导是四川老乡,早年在重庆求学,日子很苦,熟悉那个时候的生活。我们就在自己的宾馆用家常菜招待,保管满意。”于是他亲拟了菜单,就连河水豆花、水豆豉、折耳根都入了席。果然,面对这桌饭菜客人非常感动,说“我参加了那么多的宴会,只有这次让我难以忘怀,不仅尝到了家乡的味道,还勾起了许多难忘的往事。”他到区县企业去考察,大都不在接待单位用餐,总是找路边店吃豆花饭。他让随行人员事先准备一瓶味精,他知道小店老板舍不得,而他的口味吃得很重。他与机关的同志们同乘一辆大客车去参加市里安排的义务劳动,外出调研随行人员都挤在他的车里,我和他到成都开会七八天,都同住一个标准间……他虽然搬了几次家,住了新房子,但却没有豪华装修和高档的成套家具,家里面还有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写字桌、木椅子和茶几。2003年,机关组织职工购买经济适用房,本来给他准备了一套联排别墅,但他连同女儿几家人竟然凑不足50万元钱,只好放弃而选择了其他的房型 ……他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平常常的人,然而,他那自然而然闪现出来的人格魅力和浓浓的人情味,却无不感染着周围的人。机关经济适用房如期落成,我们两家同住一个单元,他在11层,我在6层。2005年,两家先后迁入新居。时隔多年之后,以前的老邻居终于又搬到了一块,想来也真是有缘分。不过,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的岳父已仙逝多年,95岁的老岳母于搬家前几天去世了。楼上楼下,比邻而居,交往因方便而频繁多了。2008年,我退休之后,时间更加充裕,总是隔三差五地去到他家,有时甚至一天几趟,进进出出来来往往,逐渐成为常态。我们聚在一起,无非也就是谈天说地。国际国内形势、反腐败斗争的进展,重庆的经济社会发展、机构人事动态,外经贸指标完成情况、机关人员变化,当前汇率、金价、油价、股市等等,都是长久的话题。除此之外,文学艺术、天文地理、历史掌故……总之,包罗万象,海阔天空,无所不谈,随心所欲,尽兴而为。这些年来,他的视力逐渐衰退,不能看电脑和手机,电视也看得很少,报纸只看大标题,消息来源大大受限。他常常问我“网上有啥新的消息?”我就打开手机,将收藏的一些资料读给他听。我给他讲《琅琊榜》、《欢乐颂》等热点影视剧的梗概,介绍《舞林争霸》、《中国好歌曲》等有轰动效应的综艺节目,有时还陪着他点播回看。我在电影频道上看了哈萨克斯坦关于纳扎尔巴耶夫的传记影片,主人翁由总统本人出演,我讲给他听,都觉得很新奇。由此,我们又聊到了前苏联的电影和文学,说到俄罗斯的现状。我看了电影《战狼2》,读了小说《芳华》,他都饶有兴趣地听我讲述。我们一起议论×诒和的纪实性散文,交流对《×黄春秋》的看法。我在老年大学学习书法和国画,这也是他常关心的事。有一次,老师要求以张家界为题材搞创作,我没有现场写生的感受,仅凭图片弄得缩手缩脚。他给我出主意说:“既然这样,你干脆彻底放开,不要受图片的约束,以《梦里依稀武陵源》为题,充分发挥想象……”他这一番话使我豁然开朗,我重新挥毫泼墨,画自己心中的张家界。后来,这幅画得到了老师的肯定,还送去参加了画展。几年前,在例行体检时查出了胆管疾病。从那时开始,他就频繁地住进医院,一次次的手术药物治疗,控制病情发展。2017年夏天,酷暑难当,我们一起到江津东胜避暑,在那里我们也是邻居。海拔1200米的高山之上,满目葱翠,凉爽宜人,非常舒适,他心情舒畅,愉快地度过了87岁的生日。国庆节期间,他又住进了医院,几天后回到家里作短暂休整。我去看他,只见精神倦怠,更加消瘦,心里有不祥的预感。这时,他的女儿提起更换门厅墙壁上那幅画的事,笑着对我说:“这出在你的手上,看着办吧!”我回答道:“这太简单了,我画一幅牡丹花吧,但要由老爷子命题。”他坐在椅子上,听着我们的对话,然后转过脸来,望着我慢慢地说道:“国色天香……牡丹花……让我好好想一想。”隔了一天,我又到他家去。他拿出两张小纸片给我,只见上面写了好几个题目。我一一看了,又听他讲解,我俩反复斟酌后,圈定了两条。一条是《历尽贫寒显国色》,另一条是《乳燕双飞逐天香》。接着,又对“历尽”还是“历经”进行了推敲。然后,他指着这一条说:“这句话概括了我的一生,”停顿了片刻,用手指着我说道:“也概括你的一生。”隔了两天,他再次进了医院。不料,这一次再没有回来。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就是我们俩在家里的最后一次交往。那段时间,我在家里赶着画那两幅命题之作,但心绪不宁,画了好几稿都不满意。我也抽空去医院看望他,给他带去一些新的消息。我给他讲电视连续剧《风筝》,特别告诉他,剧中用大量篇幅表现了主人翁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情节真实而生动。几年前,他与上海文广集团签约,将小说《风荷》改编成影视作品,就是因为内容涉及到文革,剧本一直没有通过审查,而迟迟未能面世,我知道这是他的一个心结。他听了我的话,显然有点激动。说道:“这个信息太重要了,我总算看到了一点希望。”一天,我挑了四幅画作,带到病房去请他过目,正好他的两个女儿也在场,几个人一起品评,最后选定了一幅。因题款中有“况老命题之作”一行字,我随口说道:“剩下这几幅也只有你们况家能用,送外人也不合适。”这时,旁边的一个病友说:“我家也姓况,我想要一幅。”于是,我让他也选了一幅,剩下两幅带回了家。几次去医院,看到他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又听医生述说病情,免不了为他担心。1月26日上午,他的二女儿告诉我,医生已打了招呼,说就是这两天的光景了,叫做好准备。我们商量之后,我代为打电话向机关报告了情况。下午,我赶到医院去看望。几天不见,情况已经大变。只见他躺在床上,呈昏睡状态,面色蜡黄,枯瘦如柴。脸上罩着氧气面罩,床头柜上的检测仪器,红绿灯闪烁不停,屏幕上曲线跳动不已, 一个护士正在作静脉注射。我在床头伫立,静静地凝视着他。护士作业完毕,两个女儿也被医生叫了去,趁这个空档,我走到他的面前,俯下身子。他睁开眼睛看见了我,艰难地伸出手来,把氧气面罩掀开,问道:“机关有啥子事没有?”我急忙答道:“没有什么事,你放心。”我接着又说,“这两天市里正在开两会。中央调整常委班子,调进调出幅度很大。”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我帮他把氧气面罩戴上,用毛巾揩去额头上的汗水。我知道,这是与他生离诀别的最后时刻了,心里悲痛难忍,泪水涌出眼眶,哽咽着挤出一句话来:“况叔叔,你受痛苦了。”从医院出来,已近黄昏,铅灰色的天幕笼罩着大地,寒气袭人,华灯初上。我心情沉重,思绪万千,步行往家里走去。当天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思前想后,腹拟了一幅挽联。第二天,字斟句酌定了稿。这幅挽联选取了两件大事概括了他的一生,每联19个字,他的名字“浩文”两字嵌入其间。我精心安排了每个字的大小,计算了总的长度。再找出宣纸,裁成3.5米长的条幅,用铅笔画上格子,摆好笔墨,一切准备工作停当。1月28日早上7点钟,我打开手机,就看到了他女儿发的讣告,知道他已于凌晨3点去世。我忍着悲痛,当即给机关离退休党支部书记打了电话,又用微信转发了这条消息。然后,走进书房,拿起毛笔,饱蘸浓墨,一气呵成,写就这幅挽联:
改革开放 奠基重庆外经贸 浩气长存巴渝大地
山城谍战 成就一双绣花鞋 文脉永驻华夏神州
我和爱人匆匆吃过早饭,带上挽联和剩下的那两幅画,先到他的家里去看望费孃孃。老太太几年前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神志不清,有保姆专职护理。这时,费孃孃刚刚起床,我们给她打招呼,她像往常一样,毫无表情地望着我们。我不由得想到,她现在这个状况,或许也是一种辛运,不然的话,她该有多么的痛苦。上午10钟,他的孙子开车送我们到达江南殡仪馆。我把挽联平放在他的灵柩两旁,两幅他命题的国画牡丹花摆在正前方。我在灵前肃立,紧闭眼睛,双手合十,默默地为他祈祷,愿他鲜花簇拥,含笑九泉。那两天,我都在灵堂陪伴着他,也帮忙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29日下午,重庆市商务委举行告别仪式,我含着眼泪向他深深鞠躬,作最后的告别。1月30日上午9点多钟,他的灵柩移出灵堂,送往火化间。我没有到现场,这时我们在家里守在费孃孃身边。老太太坐在轮椅上,神情呆滞,双眼微闭。我们向她问好,她突然问了一句:“有什么事情吗?”我惊了一跳,难道老太太清醒了?我想,对于费孃孃而言,这可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啊!这天中午是机关老同志分支部的团年会,11点钟我赶往外贸大楼。乘轻轨在红旗河沟站下车,眼睛向前方望去,龙湖新壹街的建筑群挡住了视线,已看不见外贸大楼的身影。由于机构合并,市外经委的名称已经成为历史。新的机关迁往南岸之后,这里已人去楼空。这时,我已走到大门入口处,面对着大楼仰望。身后的城市主干道依旧是车水马龙,喧嚣不已,而外贸大楼则“门前冷落车马稀”,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是那么的落寞。我们在外贸宾馆聚餐,大家的交谈中少不了况主任的话题。无意之中,听服务员说,明天外贸宾馆就租赁出去了,今天是最后一次营业。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太不可思议了,真让人唏嘘感叹。就在此时此刻,我似乎才真正地意识到,那个与我及我的家人相知相交几十年的况叔叔,那位受人尊重、被人爱戴的况主任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连同他所代表的那个时代和重庆外经贸那些辉煌的岁月,都一起结束了。几天以后,我把那幅装裱好了的画送到他家里,帮着挂上了墙。他女儿清除了杂物,做了清洁,在平柜上摆了水果和鲜花。她说:“我不准备挂遗像,这里就是祭奠他的地方。”她接着又说,“那天火化的时候,我们把他的几本书摆在遗体旁,好让他一并带走。可是,工作人员说这不行,倒是你送的那幅挽联和那两幅画随他去了。”我听了心里得到一丝慰藉。当时我就想,还应该写点什么,来寄托我的哀思,与他作最后一次心灵交流。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个稿子。清明时节,细雨霏霏。4月8日,他的骨灰安葬于江南陵园的高山之上。
钟正国,重庆人,生于1947年。1964年初中毕业即上山下乡去达县专区平昌县社办林场,1969年插队落户。1971年11月招工进重庆丝纺厂,1984-1987年在职读电大。1987年调市政府职能部门,工作至2007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