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概》 【清•劉熙載】
《藝概》卷三之《賦概》
【清·劉熙載】
龍文鴛侶輸入校正(2016年2月23日)
班固言「賦者古詩之流」,其作漢書藝文志,論孫卿、屈原賦有惻隱古詩之義。劉勰詮賦謂賦為六義附庸。可知六義不備,非詩即非賦也。
賦,古詩之流。古詩如風、雅、頌是也,即離騷出於國風、小雅可見。
言情之賦本於風,陳義之賦本於雅,述德之賦本於頌。龍文按:賦之三任務,言情,陳義,述德。
李仲蒙謂:「敘物以言情謂之賦,索物以託情謂之比,觸物以起情謂之興。」此明賦比興之別也。然賦中未嘗不兼具比興之意。龍文按: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此乃賦最合理之定義。敘物為手段,言情乃最終目的。
詩為賦心,賦為詩體。詩言持,賦言鋪,持約而鋪博也。古詩人本合二義為一,至西漢以來,詩賦始各有專家。
賦起於情事雑沓,詩不能馭,故為賦以鋪陳之。斯於千態萬狀,層見迭出者,吐無不暢,暢無或竭。楚辭招魂云:「結撰至思,蘭芳假些。人有所極,同心賦些。」曰「至」曰「極」,此皇甫士安三都賦序所謂「欲人不能加」也。
樂章無非詩,詩不皆樂;賦無非詩,詩不皆賦。故樂章,詩之宮商者也;賦,詩之鋪張者也。
賦別於詩者,詩辭情少而聲情多,賦聲情少而辭情多。皇甫士安三都賦序云:「昔之為文者,非苟尚辭而已。」正見賦之尚辭不待言也。
古者辭與賦通稱。史記司馬相如傳言「景帝不好辭賦」,漢書揚雄傳「賦莫深於離騷,辭莫麗於相如」,則辭亦為賦,賦亦為辭,明甚。龍文按:此辨辭與賦之關係,辭亦為賦,賦亦為辭。
騷為賦之祖。太史公報任安書「屈原放逐,乃賦離騷」,漢書藝文志「屈原賦二十五篇」,不別名騷。劉勰辯騷曰:「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表。」又曰:「雅頌之博徒,而辭賦之英傑也。」
太史公屈原傳曰:「離騷,猶離憂也。」於「離」字初未明下註腳。應劭以「遭」訓「離」,恐未必是。王逸楚辭章句:「離,別也;騷,愁也。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蓋為得之。然不若屈子自云:「余既不難乎離別兮,傷靈脩之數化。」尤見離而騷者,為君非為私也。
離騷云:「余固知蹇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九章云:「知前轍之不逐兮,未改此度。」屈子見疑愈信,被謗愈忠,於此見矣。
班固以屈原為露才揚己,意本揚雄反離騷,所謂「知衆嫮之嫉妬兮,何必揚累之蛾眉」是也。然此論殊損志士之氣。王陽明弔屈平廟賦「衆狂穉兮,謂累揚己」二語,真足令讀者稱快。
離騷較肆於詩,此如「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浮誇中自有謹嚴意在。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淮南以此傳騷,而太史公引之。少陵詠宋玉宅云:「風流儒雅亦吾師。」「亦」字下得有眼,蓋對屈子之風雅而言也。
賦當以真偽論,不當以正變論。正而偽,不如變而真。屈子之賦,所由尚已。龍文按:賦有真偽,此語感慨良深矣。
變風變雅,變之正也;離騷亦變之正也。「跪敷袵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屈子固不嫌自謂。
離騷東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極開闔抑揚之變,而其中自有不變者存。
荀卿之賦直指,屈子之賦旁通。景以寄情,文以代質,旁通之妙用也。
王逸云:「小山之徒,閔傷屈原,又怪其文升天乘雲,役使百神,似若仙者。」余案:此但得其文之似,尚未得其旨。屈之旨蓋在「臨睨夫舊鄉」,不在「涉青雲以汎濫遊」也。
騷之抑遏蔽掩,蓋有得於詩、書之隱約。自宋玉九辯已不能繼,以才穎漸露故也。
頓挫莫善於離騷,自一篇以至一章,及一兩句,皆有之,此傳所謂「反覆致意」者。
敘物以言情謂之賦,余謂楚辭九歌最得此訣。如「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正是寫出「目眇眇兮愁予」來;「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正是寫出「思公子兮未敢言」來,俱有「目擊道存,不可容聲」之意。
楚辭九歌,兩言以蔽之,曰:「樂以迎來,哀以送往。」
九歌與九章不同,九歌純是性靈語,九章兼多學問語。龍文按:牧齋論詩,推靈心,世運,與學問三者。詩賦一理也,亦當如是。
屈子九歌,如雲中君之「猋舉」,湘君之「夷猶」,山鬼之「窈窕」,國殤之「雄毅」,其擅長得力處,已分明一一自道矣。
屈子之文,取諸六氣,故有晦明變化,風雨迷離之意。讀山鬼篇足覘其概。
屈子之辭,沉痛常在轉處。「氣繚轉而自締」,悲回風篇語可以借評。
屈子橘頌云:「秉德無私,参天地兮。」又云:「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天地」、「伯夷」大矣,而借橘言之,故得不迂而妙。
橘頌品藻精至,在九章中尤純乎賦體。史記屈原傳云:「乃作懷沙之賦。」知此類皆可以賦統之。龍文按:體物之賦,當以橘頌為本,本正源清,其流自遠。
長卿大人賦出於遠遊,長門賦出於山鬼;王仲宣登樓賦出於哀郢;曹子建洛神賦出於湘君、湘夫人,而屈子深遠矣。
屈子以後之作,志之清峻,莫如賈生惜誓;情之綿邈,莫如宋玉悲秋;骨之奇勁,莫如淮南招隱士。
宋玉招魂,在楚辭為尤多異采。約之亦只兩境:一可喜,一可怖而已。
問招魂何以備陳聲色供具之盛?曰「美人為君子,珍寶為仁義」,以張平子四愁詩序通之,思過半矣。且觀其所謂「不可以託」、「不可以止」之處,非即「水深雪雰為小人」之例乎?
宋玉風賦出於雅,登徒子好色賦出於風,二者品居最上。釣賦縱橫之氣駸駸乎入於說術,殆其降格為之。
文心雕龍云:「楚人理賦。」隱然謂楚辭以後無賦也。李太白亦云:「屈、宋長逝,無堪與言。」
朱子答呂東萊,謂「屈、宋、唐、景之文,其言雖侈,其實不過悲愁、放曠二端而已。於是屏絕不復觀」。按:朱子此言,特有為而發,觀其為楚辭集註,何嘗不取諸家好處。
賈誼惜誓、弔屈原、鵩賦,俱有鑿空亂道意。騷人情境,於斯猶見。
鵩賦為賦之變體。即其體而通之,凡能為子書者,於賦皆足自成一家。
惜誓,余釋以為惜者,惜己不遇於時,發乎情也;誓者,誓己不改所守,止乎禮義也。此與篇中語意俱合。王逸注「哀惜懷王與己約信而復背之」,其說似淺。
讀屈、賈辭,不問而知其為志士仁人之作。太史公之合傳,陶淵明之合贊,非徒以其遇,殆以其心。
詩人之優柔,騷人之清深,後來難并矣。惟奇崛一境,雖亦詩騷之變,而尚有可廣。此淮南招隱士所以作歟?
王無功謂薛收白牛溪賦「韻趣高奇,詞義曠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余謂賦之足當此評者蓋不多有,前此其惟小山招隱士乎?
屈子之賦,賈生得其質,相如得其文,雖途徑各分,而無庸軒輊也。揚子雲乃謂「賈誼升堂,相如入室」,以己多依效相如故耳。
賈生之賦志勝才,相如之賦才勝志。賈、馬以前,景差、宋玉已若以此分途,今觀大招、招魂可辨。
相如一切文,皆善於架虛行危。其賦既會造出奇怪,又會撇入窅冥,所謂「似不從人間來者」此也。至模山範水,猶其末事。
屈子之賦,筋節隱而不露;長卿則有跡矣。然作長篇,學長卿入門較易。
相如之淵雅,鄒陽、枚乘不及;然鄒、枚雄奇之氣,相如亦當避謝。
漢書枚乘傳:「梁客皆善辭賦,乘尤高。」則知當日賦名重於相如矣。後世學相如之麗者,還須以乘之高濟之。
枚乘七發出於宋玉招魂。枚之秀韻不及宋,而雄節殆於過之。
班婕妤擣素賦怨而不怒,兼有「塞淵、溫惠、淑慎」六字之長,可謂深得風人之旨。
後漢趙元叔窮魚賦及刺世嫉邪賦,讀之知為抗髒之士,惟徑直露骨,不能如屈、賈之味餘文外耳。
建安名家之賦,氣格遒上,意緒綿邈;騷人清深,此種尚延一綫。後世不問意格若何,但於辭上爭辯,賦與騷始異道矣。龍文按:氣格為上,此語可刻之座右,時時警醒。
楚辭風骨高,西漢賦氣息厚,建安乃欲由西漢而復於楚辭者。若其至與未至,所不論焉。
問楚辭漢賦之別,曰:楚辭按之而逾深,漢賦恢之而彌廣。
楚辭尚神理,漢賦尚事實。然漢賦之最上者,機括必從楚辭得來。
或謂楚辭自鑄偉辭,其取镕經義,疑不及漢。余謂楚取於經,深微周浹,無跡可尋,實乃較漢尤高。
楚辭,賦之樂;漢賦,賦之禮。歷代賦體,只須本此辨之。
屈靈均、陶淵明,皆狂狷之資也。屈子離騷一往皆特立獨行之意。陶自言「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其賦品之高,亦有以矣。
屈子辭,雷填風颯之音;陶公辭,木榮泉流之趣。雖有一激一平之別,其為獨往獨來則一也。
離騷不必學三百篇,歸去來辭不必學騷,而皆有其獨至處,固知真古自與摹古異也。
屈子之纏綿,枚叔、長卿之巨麗,淵明之高逸,宇宙間賦,歸趣總不外此三種。
李白大獵賦序云:「辭欲壯麗,義歸博達。」似約相如答盛覽問賦之旨,而白賦亦允足稱之。
李白大鵬賦序云:「覩阮宣子大鵬讃,鄙心陋之。」大獵賦序於相如子虛、上林,子雲長楊、羽獵,且謂齷齪之甚,皆是尊題法。尊題,則賦之識見氣體不由不高矣。
韓昌黎復志賦,李習之幽懷賦,皆有得於騷之波瀾意度而異其跡象。故知獵艷辭,拾香草者,皆童蒙之智也。
孫可之大明宮賦,語極遒練,意多勸誡,與李習之幽懷賦殊途并美。
唐之劉復愚,宋之黃山谷,皆學楚辭而困躓者。然一種孤峻之致,正復難蹤,特未可為舉肥之相者道耳。
周禮太師之職始見「賦」字,鄭註「賦之言鋪」,而於鋪之原委,仍引而未發也。
鋪,有所鋪,有能鋪。司馬相如答盛覽問賦書有賦跡賦心之說。跡,其所;心,其能也。心跡本非截然為二。覽聞其言,乃終身不敢言作賦之心,抑何固哉!且言賦心,不起於相如,自楚辭招魂「同心賦些」已發端矣。
楚辭涉江、哀郢,「江」「郢」,跡也;「涉」「哀」,心也。推諸題之但有跡者亦見心,但言心者亦具跡也。
賦,辭欲麗,跡也;義欲雅,心也。「麗辭雅義」,見文心雕龍詮賦。前此,揚雄傳云:「司馬相如作賦甚宏麗溫雅。」法言云:「詩人之賦麗以則。」「則」與「雅」無異旨也。
古人賦詩與後世作賦,事異而意同。意之所取,大抵有二:一以諷諫,周語「瞍賦矇誦」是也;一以言志,左傳趙孟曰「請皆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志」,韓宣子曰「二三子請皆賦,起亦以知鄭志」是也。言志諷諫,非雅麗何以善之?
太史公屈原傳贊曰:「悲其志。」敘傳曰:「作辭以諷諫。」志與諷諫,賦之體用是也。
屈兼言志、諷諫,馬、揚則諷諫為多,至於班、張則揄揚之意勝,諷諫之義鮮矣。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屈子言志之指;「已無太康,職思其居」,馬、揚諷諫之指。
史記司馬相如傳贊曰:「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儉。」此與詩之諷諫何異!敘傳曰:「子虛之事,大人賦說,靡麗多誇,然其指諷諫,歸於無為。」揚雄甘泉賦序曰:「奏甘泉賦以風。」羽獵賦序曰:「聊因校獵賦以風之。」長楊賦序曰:「藉翰林以為主人,子墨為客卿以風。」賦之諷諫,可於斯取則矣。
古人一生之志,往往於賦寓之。史記、漢書之例,賦可載入列傳,所以使讀其賦者即知其人也。
屈原傳曰:「其志潔,故其稱物芳。」文心雕龍詮賦曰:「體物寫志。」余謂志因物見,故文賦但言「賦體物」也。
董廣川士不遇賦云:「雖矯情而獲百利兮,復不如正心而歸一善。」此即正誼明道之旨。司馬子長悲士不遇賦云:「沒世無聞,古人所恥。」此即述往事思來者之情。陶淵明感士不遇賦云:「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此即屢空晏如之意。可見古人言必由志也。
漢書藝文志曰:「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余案:所謂失志者,在境不在己也。屈子懷沙賦云:「離慜而不遷兮,願志之有像。」如此雖謂失志之賦即勵志之賦可矣。
鄒陽獄中上書,氣盛語壯。禰正平賦鸚鵡於黃祖長子座上,蹙蹙焉有自憐依人之態,於平生志氣,得無未稱!
志士之賦,無一語隨人笑歎。故雖或顛倒複沓,糾轇隱晦,而斷非文人才客,求慊人而不求自慊者所能擬效。龍文按:當世之所謂士而不隨人笑歎者鮮矣。
雄雉之詩「瞻彼日月」兩章,自來賢人失志之賦,不出此意,所謂行有不得,反求諸己也。若一涉怨天尤人,豈有是處!
漢書藝文志言賢人失志之賦,有惻隱古詩之意。余謂江湖憂君,廟堂憂民,惻隱不獨失志然也。觀姬公東山、七月可見。
或問古人賦之言志者,漢如崔篆之慰志、馮衍之顯志,魏如劉楨之遂志、丁儀之勵志,晉如棗據之表志、曹攄之述志,然則賦以徑言其志為尚乎?余謂賦無往而非言志也。必題是志而後其賦為言志,則志或幾乎息矣。
實事求是,因寄所託,一切文字不外此兩種,在賦則尤缺一不可。若美言不信,玩物喪志,其賦亦不可已乎!
風詩中賦事,往往兼寓比興之意。鍾嶸詩品所由竟以寓言寫物為賦也。賦兼比興,則以言內之實事,寫言外之重旨。故古之君子上下交際,不必有言也,以賦相示而已。不然,賦物必此物,其為用也幾何!
春有草樹,山有煙霞,皆是造化自然,非設色之可擬。故賦之為道,重象尤宜重興。興不稱象,雖紛披繁密而生意索然,能無為識者厭乎?
賦與譜錄不同。譜錄惟取誌物,而無情可言,無采可發,則如數他家之寶,無關己事。以賦體視之,孰為親切且尊異耶?
賦必有關著自己痛癢處。如嵇康敘琴,向秀感笛,豈可與無病呻吟者同語。
在外者物色,在我者生意,二者相摩相蕩而賦出焉。若與自家生意無相入處,則物色只成閒事,志士遑問及乎?
賦欲不朽,全在意勝。楚辭招魂言賦,先之以「結撰至思」,真乃千古篤論。
賦家主意定則群意生。試觀屈子辭中,忌己者如黨人,憫己者如女嬃、靈氛、巫咸,以及漁父別有崇尚,詹尹不置是非,皆由屈子先有主意,是以相形相對者,皆若沓然偕來,拱向注射之耳。
周南卷耳四章,只「嗟我懷人」一句是點名主意,餘者無非做足此句。賦之體約用博,自是開之。
賦兼敘列二法:列者,一左一右,橫義也;敘者,一先一後,豎義也。
司馬長卿論賦云:「一經一緯。」或疑經可言一,緯不可言一,不知乃舉一例百,合百為一耳。
賦欲縱橫自在,係乎知類。太史公屈原傳曰:「舉類邇而見義遠。」敘傳又曰:「連類以爭義。」司馬相如封禪書曰:「依類託寓。」枚乘七發曰:「離辭連類。」皇甫士安敘三都賦曰:「觸類而長之。」
張融作海賦不道鹽,因顧凱之之言乃益之。姚鉉令夏竦為水賦,限以萬字。竦作三千字,鉉怒,不視,曰:「汝何不於水之前後左右廣言之?」竦益得六千字。可知賦須當有者盡有,更須難有者能有也。
司馬長卿謂「賦家之心,包括宇宙」。成公綏天地賦序云:「賦者貴能分賦物理,敷演無方,天地之盛,可以致思矣。」意與長卿宛合。
賦取窮物之變。如山川草木,雖各具本等意態,而隨時異觀,則存乎陰陽晦明風雨也。
賦家之心,其小無內,其大無垠,故能隨其所值,賦像班形,所謂「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也。
賦以象物,按實肖象易,憑虛構象難。能構象,象乃生生不窮矣。唐釋皎然以「作用」論詩,可移之賦。
賦之妙用,莫過於「設」字訣,看古作家無中生有處可見。如設言值何時、處何地、遇何人之類,未易悉舉。
賦必合數章而後備,故大言、小言兩賦,俱設為數人之語。準此意,則賦用一人之語者,亦當以參伍錯綜出之。
賦須曲折盡變。孔穎達謂「言事之道,直陳為正」,此第明賦之義,非論其勢,勢曲固不害於義直也。
賦取乎麗,而麗非奇不顯,是故賦不厭奇。然往往有以竟體求奇,轉至不奇者,由不知以蓄奇為洩奇地耳。
譚友夏論詩,謂「一篇之樸,以養一句之靈;一句之靈,能回一篇之樸」。此說每為談藝者所訶,然徵之於古,未嘗不合。如秦風小戎「言念君子」以下,即以靈回樸也,其上皆以樸養靈也。豳風東山每章之意,俱因收二句而顯,若「敦彼獨宿」以及「其新孔嘉」云云,皆靈也;每二句之前,皆樸也。賦家用此法尤多。至靈能起樸,更可隅反。
賦中駢偶處,語取蔚茂;單行處,語取清瘦。此自宋玉、相如已然。
賦之尚古久矣。古之大要有五:性情古,義古,字古,音節古,筆法古。
古賦難在意創獲而語自然,或但執言之短長、聲之高下求之,猶未免刻舟之見。
古賦調拗而諧,采淡而麗,情隱而顯,勢正而奇。
古賦意密體疏,俗賦體密意疏。
俗賦一開口,便有許多後世事蹟來相困躓。古賦則越世高談,自創門牖,豈肯屋下蓋屋耶?
賦兼才學。才,如漢書藝文志論賦曰「感物造端,材智深美」,北史魏收傳曰「會須作賦,始成大才士」;學,如揚雄謂「能讀賦千首,則善為之」。
以賦視詩,較若紛至遝來,氣猛勢惡。故才弱者往往能為詩,不能為賦。積學以廣才,可不豫乎?
賦從貝,欲其言有物也;從武,欲其言有序也。書:「具見貝玉」。曲禮:「堂上接武,堂下布武」。意可思矣。
古人稱「不歌而誦謂之賦」。雖賦之卒,往往系之以歌,如楚辭「亂曰」、「重曰」、「少歌曰」、「倡曰」之類皆是也,然此乃古樂章之流,使早用於誦之中,則非禮矣。大抵歌憑心,誦憑目。方憑目之際,欲歌焉,庸有暇乎?
楚辭惜誦無歌調,九歌無誦調。歌誦之體,於斯可辨。
言騷者取幽深,柳子厚謂「參之離騷以致其幽」,蘇老泉謂「騷人之清深」是也。言賦者取顯亮,王文考謂「物以賦顯」,陸士衡謂「賦體物而瀏亮」是也。然兩者正須相用,乃見解人。
學騷與風有難易。風出於性靈者為多,故雖婦人女子無不可與;騷則重以脩能,嫻於辭令,非學士大夫不能為也。賦出於騷,言典致博,既異家人之語,故雖宏達之士,未見數數有作,何論隘胸襟、乏見聞者乎!
范梈論李白樂府遠別離篇曰:「所貴乎楚言者,斷如復斷,亂如復亂,而詞義反復屈折行乎其間,實未嘗斷而亂也。」余謂此數語,可使學騷者得門而入,然又不得執形似以求之。
騷調以虛字為句腰,如之、於、以、其、而、乎、夫是也。腰上一字與句末一字平仄異為諧調,平仄同為拗調。如「帝高陽之苗裔兮」,「攝提貞於孟陬兮」,「之」「於」二字為腰,「陽」「貞」腰上字,「裔」「陬」句末字,「陽」平「裔」仄為異,「貞」「陬」皆平為同。九歌以「兮」字為句腰,腰上一字與句末一字,句調諧拗亦準此。如「吉日兮辰良」,「日」仄「良」平;「御蘭湯兮沐芳」,「湯」「芳」皆平。
賦長於擬效,不如高在本色。屈子之賦,不沾沾求似風雅,故能得風雅之精。長卿大人賦於屈子遠遊,未免落擬效之跡。
賦有夷險二境。讀楚辭湘君、湘夫人,便覺得有逍遙容與之情;讀招隱士,便覺得有罔沕憭栗之意。
戴安道畫南都賦,范宜歎為有益。知畫中有賦,即可知賦中宜有畫矣。
以精神代色相,以議論代鋪排,賦之別格也。正格當以色相寄精神,以鋪排藏議論耳。
賦蓋有思勝於辭者。荀卿禮、智、雲、蠶諸賦,篇雖短,卻已想透無遺。陸士衡文賦精語絡繹,其曰「非華說之所能精」,命意蓋可見矣。
以老、莊、釋氏之旨入賦,固非古義,然亦有理趣、理障之不同。如孫興公遊天臺山賦云:「騁神變之揮霍,忽出有而入無。」此理趣也。至云:「悟遺有之不盡,覺涉無之有間。泯色空以合跡,忽即有而得玄。釋二名之同出,消一無於三幡。」則落理障甚矣。
賦有以所紀之事實重者,如王無功遊北山賦,似不過寫其閒適曠達之意,然敘文中子一段抽出,足為文獻之徵,乃賦中有關係處也。
揚子雲謂「雕蟲篆刻,壯夫不為」。然壯夫自有壯夫之賦,不然,則周公、尹吉甫敘事之作,亦不足稱矣。楊德祖答臨淄侯牋,先得我心。
賦因人異。如荀卿雲賦言雲者如彼,而屈子雲中君亦雲也,乃至宋玉高唐賦亦雲也;晉楊乂、陸機俱有雲賦,其旨又各不同。以賦觀人者,當於此著眼。
詩,持也,此義通之於賦。如陶淵明之感士不遇,持己也;李習之之幽懷,持世也。
名士之賦,歎老嗟卑;俗士之賦,從諛導侈。以持己、持世之義準之,皆當見棄也。況流連般樂者耶!龍文按:賦以持己與持世為標準,此外,皆當見棄也。
賦尚才不如尚品。或竭盡雕飾以夸世媚俗,非才有餘,乃品不足也。徐、庾兩家賦所由卒未令人滿志與!
「升高能賦」,升高雖指身之所處而言,然才識懷抱之當高,即此可見。如陶淵明言「登高賦新詩」,亦有微旨。
或問左思三都賦序以升高能賦為「頌其所見」,所見或不足賦,奈何?曰:嚴滄浪謂詩有「別材」、「別趣」,余亦謂賦有別眼。別眼之所見,顧可量耶?龍文按:詩有別材,賦有別眼,明乎此,則可與言詩賦矣。
皇甫士安三都賦序曰:「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劉彥和詮賦曰:「擬諸形容,象其物宜。」余論賦則曰:「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
(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