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44 / “老虎的黄金”之六

《伊利亚特》故事插图,德国作家斯威布(Gustav Schwab,1792-1850)《希腊神话传说》(Griechische Götter und Helden,楚图南中译本以及这些线描图画是我的启蒙教育之一)

《老虎的黄金》(1972) 


承诺[1]

在普林格莱斯[2],伊西德罗·洛扎诺医生对我说起那个故事。他讲得如此简短,我明白他已经说了,料想得到,有很多次;补充或改变哪怕一个细节都将是一种文学的僭越。

“这事就发生在这里,大约是一九二几年。我刚带着文凭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回来。一天晚上我接到命令去寻视医院。我愤愤地起床,披上衣服,穿过没人的广场。在急诊室里,埃乌多罗·里贝拉医生告诉我委员会里的恶人之一,克莱门特·加拉伊被送来了,肚子上挨了一刀。我们给他作了检查;如今我已经见惯不怪了,但当时却完全受不了看见一个人的肠子翻在外面。他两眼紧闭,呼吸困难。

里贝拉医生对我说:

——已经无能为力了,我的小同事。我们就让这堆垃圾咽气吧。

我回答说我都已经耗到了凌晨两点过后,我要尽一切可能来救他。里贝拉耸了耸肩;他洗净了肠子,把它们放回原位,再把伤口缝上。我没听到那人吭过一声。

第二天我回去。那人没有死;他望着我,紧握住我的手对我说:

——对您,感激不尽,不过里贝拉我要给他一刀。

加拉伊出院的时候,里贝拉已经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

从那个日子起,每年在我的教名日我都收到一只小羊羔。将近四十岁这礼物才停止。”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Coronel Pringles,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一城镇。


异行[1]

一个莫隆[2]的邻居告诉了我这件事:

“谁也不说不清为什么莫里坦和棕色人里瓦罗拉成了敌人,又是这么水火不容。这两人都是保守党人,而且我相信他们在委员会里关系很密切。我不记得莫里坦的样子,因为他死的时候我很小。据说他一家来自恩特雷里奥斯。那个棕色人比他多活了很多年。他不是首领也根本不像是那一类,但他有那份气势。他更加矮壮,衣着非常华丽。两个人谁都不弱,但更有急才的是里瓦罗拉,就像后来显示的那样。从很早时候起他就对莫里坦怀恨在心,但始终没有轻举妄动。我想这不无道理;如果一方因杀死另一方而被判入狱,这事做得就太笨了。那个棕色人对他要做的事进行了周密的计划。

那应该是下午七点,是一个星期天。广场上挤满了人。像往常一样,里瓦罗拉就在那里慢步闲逛,纽扣里插着他的康乃馨,穿着黑色的外衣。他跟他侄女一起走。突然间他甩开了她,一下子蹲坐在地上,做出拍翅膀的动作,并咯咯直叫,好像他是只公鸡一样。人们吃惊地纷纷散开。一个像棕色人那么有身份的人居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就在整个莫隆的眼皮底下,而且还是一个星期天!他转过了半个街区,始终在咕咕叫着,拍着翅膀,猛地闯进了莫里坦的屋子。他推开栅门,一个健步冲到庭院里。人群都拥挤在街上。莫里坦听见了吵闹声,从里面走出来。他看见那个恶魔般的敌人向他扑来,就想要抽身逃命,但一颗子弹射中了他,随后又是一枪。里瓦罗拉是被两个警察架出来的。这人一边挣扎一边仍在咕咕叫。

一个月后他就获释了。法医断定他当时是一次突发癔症的受害者。整个镇子不都看见了,他的举动就像只公鸡一样么?”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Morón,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一城市。


四种轮回[1]

故事共有四个。一个,最古老的,是一座强大的城邦,被勇敢的人们围困与守卫的故事。守卫者知道这座城终将被付诸铁与火,他们的战斗是无用的;入侵者中最著名的,阿基里斯,知道他的命运是死在胜利之前。世纪流转,魔法的元素愈来愈多。据说特洛伊的海伦,两军为之而死的人,是一团美丽的云,一个影子;据说希腊人藏匿其中的那匹空心巨马也是一个虚构。荷马或许并非讲述这传说的第一个诗人;某人,在十四世纪,留下了划过我记忆的这行诗:The borgh brittened andbrent to brandes and askes *[2]。但忒·加布里埃尔·罗塞蒂[3]或许会想象特洛伊的宿命在帕里斯炽烈地爱上海伦的那一刻就已注定;叶芝则或许会选择丽达[4]与一个神祇化成的天鹅交媾的那一刻[5]。

另一个,连着第一个,是一个回归的故事。尤利西斯的故事,他在漂泊于险象环生的海洋,羁绊于魅惑人心的岛屿达十二年之后,回到他的伊撒加;北方的众神的故事,一度被摧毁的世界,他们看着它从海中升起,青翠而明彻,并找回遗落于草地之间的,他们以往所下象棋的棋子。

第三个故事是一场寻找的故事。我们可以在其中看到前一种形式的一个变体。伊阿宋和金羊毛;波斯的三十只鸟,它们飞越山脉与海洋,看见它们的神,西默夫[6]的脸,他既是每一只又是它们全体。过去每一场冒险都结局圆满。某人,终于,偷走了被严守的金苹果;某人,终于,有了资格夺得圣杯。如今,寻找必定归于失败。阿哈卜船长[7]遭遇白鲸而白鲸便将他杀死;詹姆斯[8]或卡夫卡的主人公能够期望的唯有溃败。我们都如此缺乏勇气与信念,happy-ending[9]已经无异于一种刻意的逢迎。我们无法相信天堂,但地狱却未尝不可。

最后一个故事是一个神的牺牲的故事。阿提斯[10],在弗里几亚,自残与自戕;奥丁,为奥丁而牺牲,小我献祭于大我,整整九夜悬吊于树上,被矛所伤;基督被罗马人钉上十字架。

故事共有四个。在我们剩余的时间里我们将不断讲述它们,万变不离其宗。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古英语:“城市倾覆,烧成炭柴与焦土”——14世纪古英语史诗《高文爵士与绿骑士》(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

[3] 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英国诗人,画家,翻译家。

[4] Leda,希腊神话中斯巴达国王丁达莱俄斯(Tindáreo)的妻子,被宙斯化成的天鹅引诱而生下海伦。

[5] 叶芝《丽达与天鹅》(Leda and the Swan)。

[6] Simurgh,波斯神话中的吉兽,孔雀身,狗头,狮爪,有时现出人面,大如三十只鸟。

[7] Ahab,美国作家梅尔维尔(HermanMelville,1819-1891)的小说《白鲸》(Moby-Dick)中捕鲸船皮廓德号(Pequod)的跛足船长。

[8] Henry James(1843-1916),美国小说家。

[9] 英语:“快乐结局”。

[10] Attis,弗里几亚(Frigia,小亚细亚西南部古国,位于今土耳其境内)神话中的果蔬之神,以其自残、死亡与复活代表地上的谷物于冬天死去,春天重生。


佩德罗·恩里克兹·乌雷尼亚[1]的梦[2]

佩德罗·恩里克兹·乌雷尼亚在1946年其中一日的黎明所做的梦并非由图像而仅仅由迟缓的词语构成。讲述它们的声音不是他的但仿佛是他的。那语调,尽管有这一主题所允许的悲伤的可能性,是非关个人而平常的。贯穿那个短短的梦始终。但他知道他是睡在他的房间里,他的妻子在他身边。在黑暗里那个梦告诉他:

想必是几夜之前,在科尔多瓦街的一个街角,你曾经和博尔赫斯讨论过那位轶名的塞维利亚人的祈愿哦死亡,悄悄来吧,如同你总是乘飞矢而至[3]。你们怀疑它是某段拉丁语文本的深思熟虑的回响,既然那些译文契合于那样一个时代的习惯,我们所谓的剽窃当时还闻所未闻,毫无疑问这一观念的文学属性少于商业的属性。你们不曾怀疑的,你们未能怀疑的,是这对话竟一语成谶。在几个小时内,你将冲进宪章车站[4]的站台,为了去拉普拉塔大学为你的班授课。你将赶上列车,将把皮包搁在架上,将安坐到你的座位上,挨着小窗口。某人,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但我正望着他的脸,将对你说几句话。你将不会应声,因为你那时将已死去。你将像往常一样与你的妻子和你的女儿们离别。你将不记得这个梦,因为你的遗忘是必须的,为了让一切完成。


[1] Pedro Henríquez Ureña(1884-1946),多米尼加散文家,哲学家,文学批评家。因赶火车而死于心脏病突发。

[2]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3]《致法比奥之道德书简》(Epístola Moral a Fabio),最初推测为塞维利亚出生的西班牙诗人弗朗西斯科·德·里奥哈(Francisco de Rioja,1583-1659)所作,19世纪后公认作者为塞维利亚出生的西班牙诗人,军人安德拉达(Andrés Fernández de Andrada,1575-1648)。

[4] Constitución,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火车站。


殿[1]

宫殿不是无限的。

墙垣,屋顶平台,花园,迷宫,梯台,露台,壁架,门扉,走廊,圆形或方形的庭院,回廊,交叉路口,蓄水池,前厅,厅堂,寝室,图书馆,阁楼,囚室,没有出口的单间和墓道,其浩翰不下于恒河之沙,但它的数量终有一个尽头。从屋顶花园开始,直到落日的边缘,不会没有谁看到铁匠铺,木工房,马厩,造船厂和奴隶的窝棚。

谁都不允许游荡超过宫殿至为微小的一部分。有人除了地窖什么都没见过。我们能够感知一些脸,一些声音,一些词语,但我们感知的是极其微小的,极其微小同时又弥足珍贵。刀锋在石板上刻写下来,教区簿籍记录下来的日期是我们死亡之后才有的:我们已经死去是在什么也触碰不到我们的时候,哪怕是一个词,一份渴望,一段记忆。我知道我没死。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亨吉斯特召集众人

(公元449年)

亨吉斯特召集众人。

他们会从消失于漫长大海的沙洲尽头而来,从满是浓烟的小屋,从贫穷的土地,从狼群出没的深林,它们不确定的中心住着邪恶。

农夫会扔下犁锄,渔人抛下渔网。

他们会扔下自己的妻子和儿女,因为男人知道在夜晚的每个地方都能找到与拥有他们。

雇佣兵亨吉斯特召集众人。

他召集他们是为了击败一个尚未命名为英格兰的岛屿。

他们会顺从而凶暴地追随着他。

他们知道在众人的战斗里他永远身先士卒。

他们知道他曾有一回忘记了复仇的使命,人们递给他一把出鞘的剑,这剑履行了他的职责。

他们会划着桨飘洋过海,没有罗盘也没有桅杆。

他们会携带剑与盾,野猪形状的头盔,让谷物繁殖的咒语,模糊的宇宙起源学,匈奴人与哥特人的传说。

他们会征服那土地,但绝不会进入被罗马废弃的城市,因为它们对于这些野蛮的头脑来说太过复杂。

亨吉斯特召集他们是为了胜利,为了劫掠,为了肉体的腐败也为了遗忘。

亨吉斯特召集他们(但他不知道)是为了那个大帝国的建立,为了让莎士比亚和惠特曼歌唱,为了让尼尔逊[1]的战舰统辖大海,为了让亚当和夏娃,手拉着手不发一言,被逐出失去的乐园。

亨吉斯特召集他们(但他不会知道)是为了让我写下这些文字。


[1] Horatio Nelson(1758-1805),英国皇家海军司令,在特拉法尔加海战中被射杀。


敌人的轶事*[1]

这么多年的逃亡与等待,直到此刻敌人才来到了我的家里。我从窗口看到他吃力地沿着山路爬上来。他用一支棍子助行,用一支有节的棍子,它在他苍老的手里不可能是一支武器而仅仅是一支手杖。我差点没察觉到我等候已久的东西:门上虚弱的捶击。我扫视着,不无几分怀旧,我的手稿,收尾到一半的草稿和阿尔忒米多鲁斯[2]释梦的论著,这书放在那里有一点怪异,因为我不懂希腊语。又一天没有了,我想。我不得不费力地拧钥匙。我害怕这个人会摔倒,但在走出迟疑的几步之后,他把手杖扔开,我就再也没看见过它了,接着他坐到我的床上,筋疲力尽。我的焦虑曾多次想象过这场景,但只有在那时我才注意到他很像,几乎是兄弟一般,林肯的最后一幅肖像。大概是下午四点。

我向他倾过身去好让他听得见我。

——人总相信岁月是为他一个人流逝的——我对他说——但是它也为别人而流逝。我们终于在这里碰面了,以前发生的事都没有意义。

在我说话的同时,他已经解开了外套的扣子。右手放在衣服的口袋里。某样东西指着我,我意识到那是一支左轮枪。

这时他用一种坚定的声音对我说:

——为了进到您的家,我已用过同情这一招。您现在由我发落,我可不会发善心。

我企图找几句话说。我不是一个强壮的人,只有这些话能够救我。我试探着说道:

——的确我在过去曾经伤害过一个孩子,但您已经不再是那个孩子,我也不再是那个混蛋了。另外,复仇跟宽恕一样,都是那么空虚又荒唐。

——恰恰是因为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孩子了——他回答我——我才必须杀了您。这不是一次复仇而是一个正义之行。您的争辩,博尔赫斯,仅仅是您恐惧的策略而已,就是要我不杀您。您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可以做一件事——我反驳他说。

——哪一件?——他问我。

——醒来。

我就是那么做的。


[1] 亦收录于《铁币》(1976年)。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Artemidoro,公元前2世纪的希腊释梦者。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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