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味道:一种用树叶做成的神奇的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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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 瑞

那年夏天,有天下午,我和弟弟在黑湾沟里放牛。牛放在茅草山里,基本不用管。我们拿着镰刀,在沟边打猪草,割牛草。累累乱石间,沟水哗哗流着。一丛丛水麻叶,被溅起的水打得湿漉漉的。荫凉干燥处,竹芽菜长得格外肥壮。沟坎上,攀升着绛紫色的母猪藤。这些都是猪喜欢吃的。牛最爱吃的是丝茅草。沟边的丝茅草也特别嫩。

远远看见根芝姐站在一丛刺芭茏边,弯腰扳起一枝树丫,一张张择树叶。我们以为她也在打猪草。走近一看,那比巴掌略小的深绿叶子,不像猪会吃的。我们就问择了做什么。根芝姐眯眯一笑,忍了忍才说,做豆腐。我和弟弟都知道,豆腐是黄豆推出来的。几张树叶也能做豆腐?根芝姐只是笑了笑,不说话,浑身透着一股神秘。

擦黑边,我们牵了牛回去,翻身就跑到根芝姐家里,要看看她怎么用树叶做豆腐。根芝姐是老秋的女人,住在我家坎上。老秋其实比我们至少大四十岁,也不同姓,不知为何,我们与他同辈,叫他秋哥。刚放活路回来,老秋坐在大门口梁柱脚,端着一缸茶,吹风纳凉。我们走到阶沿上,他连连摆手,示意我们不要说话。

我们巴在大门口张了张,没见到根芝姐的影子。平素话多的老秋,一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茶,用手指有节奏地敲着茶缸,轻轻哼着一个调子。他那神气里,分明带着几分安闲与得意。我和弟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过了大概五分钟,根芝姐从房屋里出来了。我们正要问。老秋又摆手制止。根芝姐只是笑了笑,没说话,进了灶屋。两个人都神秘兮兮的。我和弟弟好奇心越来越重,进堂屋,巴在灶屋门口,看看根芝姐究竟在干嘛。

只见她蹲在灶门口,伸手进灶孔抓了把灰,放进瓢瓜里。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将瓢瓜里的灰水倒进青花碗。然后,她端着碗出来,又进了房屋,关上了房门。我和弟弟越看越不明白。从两人的脸色,我们清楚,不管在做什么,这时候都不能问。

又过了大概五分钟,根芝姐再次进房屋,端出一个木盆。盆里凝固着一块深绿色的膏子,肿泡泡鲜嫩嫩的,色泽诱人。根芝姐吁了一口气说,择叶子碰到你们,做的时候你们又来了,我就怕这次不得成,没想到还成了。

树叶子竟真能做出豆腐,这已经让我们足够惊奇了。据根芝姐说,做的时候,不能让人看见,不能说它坏话,心要特别诚,不然,就成不了豆腐。我们听来,简直不可思议。对一切神奇的东西,我们都极有兴趣。次日,我们满山去找那种树叶,然后用根芝姐传授给我们的秘诀,也来做神豆腐。

那种树叶,我们就叫神豆腐叶,长在与我们个头差不多高的小树上。择回深绿的叶子,先用清水洗几道。等叶子稍稍沥干,就可揉搓了。我和弟弟躲在房屋里,一个劲揉搓木盆里的树叶。父亲坐在阶沿上抽着烟,舒展劳累了一天的筋骨,对我们做什么不管不问。

母亲在灶屋煮宵夜,推门进来取豆皮,见我们不声不响蹲在楼板上,冷不防地说,哦,你们在做神豆腐啊,那个又不好吃,做了干嘛。我们一听这话,心知不妙,抬头无奈地看了一眼母亲。

搓了一阵,树叶全被搓烂了,成了深绿色的浆子。母亲用筲箕端着豆皮,走过时又说,可以了,把渣渣沥干净。弟弟忍不住,不耐烦地说,妈,我们知道怎么做,你别说话。母亲哈哈笑着,风摆柳叶一样出了房屋。弟弟没好气地说,把房门关上。

我们心想这次肯定不会成了,还是用纱布沥净了渣渣。再抓了灶灰,倒进清水搅拌,等它沉淀后,滗出灰水,将之洒进沥出的浆子里。每一道工序,我们都做得很认真,而且严格遵照根芝姐传授的秘诀做的。但中途被母亲说了那么几句话,能不能成,我们心里十分忐忑。

洒灰水后,算准时间再看,果然没成。盆里的浆子没凝固,还是稀汤汤,疙疙瘩瘩结着些小块块。捞一块用舌头一舔,一股草木的腥味夹着地灰的涩味,丝毫没有神豆腐的清香。我们不觉一阵失落,又不甘心。第二天上山放牛,我们又四处去找了叶子,准备再做。

神豆腐叶子并不多。小小的一棵树,像藤条,多是生在向阳处。叶子一张张迎风微微摇动着,形如桑叶,略小,颜色较深,有一股淡淡的熏香。我们仔细择下,小张的留着,等它长大。择了叶子,只剩了光刷刷的树枝,只有来年春天才会再发芽长叶。

这次,我们极其谨慎,非常保密,不让任何人看见。洒了灰水后,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再看,嘿,成了。木盆里凝固着肿泡泡鲜嫩嫩的膏子,用手指头一点,还很有弹性。我们用菜刀先切成豆腐块样的,捞起再切成小块,放进碗里,拌上辣椒。一吃,细腻柔嫩,稍带韧劲儿,凉凉的,辣辣的,清香爽口,真是意想不到的美味。

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学,弟弟早已去了温州打工。我上大学那年(2008年),十九岁的弟弟结了婚,他的儿子,于当年秋天出生。转眼又过了几年(大概是2012年),弟媳带着侄子回家采茶。对,那已是农历五月了,正是过端午包粽子的时候。周末,我和乔紫叶也回去了。

一家人到黑湾沟里采茶,路上,无意中我又看见了神豆腐叶,便讲给乔紫叶听。她跟我们当年初次听根芝姐讲一样,哪里能信。采茶采到太阳落土,黄昏时候回家,我便择了叶子,让她见证奇迹。

四岁的侄子特别活泼,也很好奇,要全程观看。乔紫叶当然也好奇。我已嘱咐过他们,做的过程中,不能说坏话,那东西很傲娇,说了坏话便成不了豆腐。他们口里答应,心里是不信的。

那叶子揉了一阵,成了深绿色的浆子,鼓着些泡沫。一直安安静静的侄子突然说,哇,好恶心哦。还拉他妈妈过来,跳着说,你看你看,好恶心哦。大家都被侄子逗乐了。点了灰水之后,豆腐没成,疙疙瘩瘩结成一块块的,恶心难看的样子,似乎在生我们的气。

幸亏择的叶子多,一盆没搓完,还可以再做一次。我又特别嘱咐侄子,不能再讲坏话,不然就不让他看了。他乖乖地答应着。根芝姐做时,是躲起来的。根据我们的经验,让人看见并无妨,只要不说坏话就行。

我蹲着继续揉搓。乔紫叶和侄子蹲在一旁看。侄子规规矩矩再不说话,他似乎也在期待奇迹发生的一刻。这次点了灰水,不久,盆里便凝成了深绿色的膏子,亮锃锃的,细嫩柔滑,富有弹性。乔紫叶和侄子都很惊讶。侄子喊着,妈妈你快来看,真成了豆腐也。

经我的描述,乔紫叶以为那一定很好吃,一吃,寡淡寡淡的,并非什么山珍美味。侄子只吃了一块,就大嚷,好难吃哦。我仔细看了看,跟小时候做出来的一样,甚至还要美观,又多加了几道佐料,怎么会不好吃呢?

我夹起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品尝,确实很淡,辣味里带着淡淡的草木的腥味。一面品尝,我一面努力回忆童年时的味道,渐渐感觉不一样了,分明有一股清香,如丝如缕,缠绕着舌尖。再吃一块,却淡了,远了,像被抽走了一样。我不忍再吃第三块。

毕业后,跟乔紫叶南下广州,过年也很少回家。2014年的深秋,家里要修房子,我回去过一次。深秋的乡村,已如寒冬般萧条。天冷冷的,需要烤火。坐在火坑屋里,听母亲说邻里团转的事,说到了根芝姐的死。我心里一惊,忙问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见她,是头年秋天。我和好友拍一个关于乡村的小片子。老秋会唱山歌,我们登门去拍了他。当时,根芝姐坐在大门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搓洗木盆里的衣服。秋阳的余晖照在她身上,正一寸一寸地移走。安静的黄昏,对面坡上有烧荒的烟,徐徐飘散在秋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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