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物语 | 村庄的眼睛:村里人,村中事,一览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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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村口,是座小桥。横跨在一条灌溉渠上。也不是正经意义上的桥。就是下面埋个水泥筒子,上面两边有砖头垒起来的“桥爪子”。夏天,水稻上水的时候,人从桥上过,下有流水声。
小桥的两边,渠的两侧,有树。也不是名贵的树种。皖北大地上随处可见的大叶子杨树。风吹过,树叶子哗啦啦地响。不远处,有那杨姓人家的旧屋。站在桥上,站在绿树的中间,会觉得有一种“小桥流水人家”的清幽。
就是这个村口,据说有一双眼睛呢。这么说的,是我父亲,邻村小学里的民办教师。但我起先并不相信的。因为这,我挨了父亲好一顿训斥。
1990年的秋天,我接到了去单位报到的介绍信。报到那天,我骑的是家里那辆破旧自行车。那时,我骑车是新学手,只能把车子歪一点,车子处于静止状态时坐上去,然后才蹬车。下车也是,显得很笨拙。
挨傍晚,我才回来。中午在单位喝了点酒,头有些晕乎。我从村口越过,直溜溜地骑到家门口。父亲已在屋里坐着了。看我下车,脸有些沉。这超出了我的预期。我一路上都想,父亲该听一听我上班第一天的见闻吧。
“你站着。我跟你讲讲。”显然是要训话的口气。但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只能傻站着。“以后回来,在村口就要下车。不能直直地骑到门嵌子上。”
我有些不解,也有些犯难,“我下车再上去,费劲。”
“谁叫你再上去了?从村口到家门口又不远,推着回来。”末了,父亲说,村口是有眼睛的,而且那眼睛一刻也不歇着,瞅着每一个人的神态呢。“你不下车,那眼睛不瞪得滴溜圆,才怪。”
打那以后,我一边不情愿地照着做,一边留意村口,想看看那眼睛究竟在哪里,是个什么样。
村南的王姓人家,出了个有出息的人。他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了外地的地矿部门。1990年代,他已升任局长了。有一年春节前,他回家给他故去的爹妈上坟。车子开到村口,他跟老婆孩子就下车了,让司机把车子开进村。他在村口,前后打量了几分钟,才迈步。一路走,一路跟还依稀认得的乡邻打招呼,跟上了年纪的人握手。
村里有个放电影的老王。他算得上县里电影公司的人吧。他家就在村里,他就住在村里。他骑的是一辆加重自行车。我记得,他是村子中第一批买得起自行车的人。他下班回家,几乎每一次到村口,都要下车,站在那小桥上,整一整衣袖,推着车子回家。从村口到家门口,不论是不是碰得见人,他都推着车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那车子出了毛病。
我父亲在邻村小学教书。每一次放学回来,都要在村口停一小会儿,拍拍袖子上的粉笔灰。那个动作,在我的记忆中尤其深刻。父亲的身份是民办教师,本就是农民,穿的衣裳,跟村里人并无二致。而且从学校到村口,二三里路的样子,衣袖上就是有粉笔灰,也早被风吹散了。他在村口拍灰的动作,简直就是多余。但父亲从来如此,从未改变。
这些年来,每年的腊月里,外出闯荡的人们都要拖家带口,返乡过年。经过几百里、上千里路的长途奔波,到了村口。无一例外,他们都要在那里稍作停留,看一看四周,捋一捋头发,整一整衣物,然后向一年未见的乡亲招一招手,握一握手,精精神神地回家。
我相信,村口是有眼睛的了。那也一定是村庄的眼睛。来来往往的村里人,村中事,它都一览无余。它目送村里人离开,也用目光迎接他们归来。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但分明能感受到它殷切的凝望和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