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事】年事琐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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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一旦进入十冬腊月,中国年的脚步就迫近了。年味儿就悄悄在脑海里萌芽了。
年来了,是冤家,儿要帽,女要花。岂止是儿女要帽要花,各家各户的当家人,其实早就盘算着如何装扮自己的蓬荜之家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刘塆的人家还很少有用石灰水刷墙的,毕竟那雪白的生石灰只在集体做大工程的时候才会有,私人是不该有也不敢有的。大家就地取材,在麻骨山上挖出黄色沙土,筛出一堆细粉末儿,加红色黏土调和成黄色砂浆,就用这个腻壁,刮趟得平平整整——不只是做了新屋的人家如此,过年前一周左右,很多人家也会把堂屋的墙壁新腻一层黄沙。
新腻的墙壁干得很快,主人家有足够的时间赶在年前布置屋子。在那个年代里,还弥漫着浓厚的破四旧之风,所谓布置房屋,最多也就是把这一年来各个家庭成员在各自岗位上争得的奖状往墙上糊。家里有干部的人家,还能搞到一两张革命圣地的彩画:韶山啊、井冈山啊、延安啊,也许还有北京的天安门;那个年代买得到的年画除了主席画像,就是那个年代最火的革命现代京剧的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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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我家堂屋的三面墙壁是这样布置的:进屋后看得见的正面墙上是一张差不多铺满墙壁的毛主席巨幅画像,那是刘塆最大的一幅领袖像,多少年都不曾更换,直到1980年旧屋翻新,才被我细爷家收藏起来;在主席画像的左边墙壁上糊过两本样板戏的连环画:《奇袭白虎团》和《沙家浜》,而这面墙的对面,则贴了三张样板戏的剧照,一张是《智取威虎山》杨子荣打虎上山的场景,一张是《红灯记》李铁梅咬着辫子的剧照,一张是《龙江颂》江水英拿毛巾给擦汗的情景,我刚认识数字的时候就记住了这几剧照的定价:一角五分钱。而在主席像和样板戏年画的下沿,则贴了两层的奖状:有我爹(爷爷)年年的得到的“先进生产者”奖状,有我爸我妈我二爷(姑姑)的“优秀”或“进步”奖励,还有我细爷在各种体育运动和比赛中夺回的“锦标”,我姐刚上小学没几年,也得到过“三好学生”的奖状。我还听说在伟人的巨幅画像旁边,还曾挂过一张《毛主席和林副统帅接见红卫兵》的年画,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取下来的,我是一眼也没见过。从1976年开始,好多人家堂屋的正中,并排挂着毛主席和华主席的画像,塆里清保五爹家的堂屋里悬挂了马恩列斯毛华等一整列伟人领袖画像,那应该算得上是最气派的了,在当年也只有大队部才有这架势。也是这一年的年底,有一幅年画卖得很俏,那画的主题叫做《你办事我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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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上半年,我家就从刘塆的大塆里搬出来了,在村东头的凤栖湾造了新居。1980年春节快到了,我以为可以添一大摞新年画了,我爸打开他的旧书柜,搬出十几副对子和数幅中堂,天啦,全都是亲戚朋友送来祝贺我家“华厦落成”的礼物,谁家的都不能藏起来,都得悬挂在堂屋——墙壁会不会不够用啦!我爸似乎有先见之明,特意将堂屋的楼板装窄了,留下了足够的墙面挂中堂和对子。
八十年代,刘塆人一家家的砖瓦房逐渐取代了五六十年代的土坯房,新居志庆之时亲友们送对子送中堂成了最体面的贺礼,墙壁上挂得多,也就显示了亲戚多、关系广。几乎与此同时,风景照和明星照这两样新事物也来抢占这墙上的风光了。
大约是在1981年之后,从李连杰主演的电影《少林寺》风靡全国开始,一时间以嵩山少林为内容的风景年画打头阵,跟着又出来华山风光、泰山风光、武当山风光等一批漂亮的年画,武星李连杰的各种造型照也被印成了画,在邮局门口的摊子上售卖。国内仅有的几本影视杂志的插页也把明星剧照印成年历随书赠送。老一辈的达式常、王心刚,新一代的唐国强、陈冲、刘晓庆还有郭凯敏和张瑜们。纷纷走进了平常百姓家的墙上。我爸那时还在小学里当老师,是远近有名的“知识分子”,他有自己的原则,坚持我家墙壁继续悬挂亲戚朋友们送的中堂和对子,而不允许我姐买那些明星画像回来挂在墙上,我姐只好买那种折页式的明星照,反面还印着《牧羊曲》等歌曲,很宝贝地随身带着;我在1983年除夕买过一张市价为2.4元的颐和园的风景年画,被我爸骂了个狗血淋头,那以后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买年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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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中期,已经很少有人再提破四旧之类的话题了,一些我们此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老“故事”被人们又搬出来了。比如除夕这一天就有好多事情是我上中学之前从未接触过的。除夕这一天要贴春联,但是这绝不是这一天最要紧的事情。因为贴春联之前,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首先,在堂屋正中最大那幅中堂的上方,要贴上半张红纸,红纸的右上边自上而下小楷写着“九天司命诸神”,红纸的左下边也是自上而下小楷写着“刘氏门中宗祖”,红纸正中大字楷书“天地国亲师位”;字写得端正,纸贴得虔诚。接着,是把中堂正下方条台上装家谱的匣子的贴封“刘氏宗谱”也换上新写的红纸;我家在宗族中不算大支,没有保管家谱,所以没有这一环节;但是我细爷代表了一个大分支,我爸会嘱咐他做好这个环节。接着,在厨房“一家之主”灶王爷的神龛上也给这贴上一副对联:“上天言好事,回家降吉祥”。忙完这些,也没忘给谷仓粮囤猪圈牛栏鸡筹狗窠贴上“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之类的祈福语,有的人家还在门口筑一个一尺见方的祭台,给土地菩萨上香之用。
这一切妥当,才到了给门窗户扇贴春联的时候。贴春联的最后环节一般是贴大门对子或糊门斗(门神),因为做完这个,就可以封门守岁,下一次开门就是明年了。但是在封门之前还有一个细节,那就是在正对大门的树干上贴上“出方大利”“百无禁忌”的红纸签(也有人家把这两个红纸签做成小旗式样,插在祭土地爷的沙台上)。这八个字,随着新年开门的第一道光线跳入人们眼帘,同时把好运带给了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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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一直对“百无禁忌”四个字心存疑义,因为在迎年、跨年、过年的经历中,禁忌实在太多了。
比如:在炒花生时,不可以说炒糊了;在炸油粑时,不可以说油折(she)了;腊月二十八早起还福时,不可以开门;除夕晚上封门后,不可以出去串门;除夕夜至大年初三,不可以将屋内的尘杂扫出门;上亲戚家拜年,不可以坐主人家左边的椅子;在亲戚家喝汤,不可以把碗端起来喝;吃糍粑饺子先把肉扒开到一边,不可以吃完要留碗底;陪大人喝年酒,不可以先动碗筷;酒桌上的筷子跟着大人走,中间那碗整鱼不可以动它......
不是说“百无禁忌”吗?怎么过个年,时时处处有禁忌呢?纠结了很多年,有些问题一直没找到答案。但是,回头想想,幼年时经受的那些所谓“禁忌”,其实大都是长辈们利用过年这样一次难得的经历,在教我们一些基本的为人处世的常识。今天中国人的很多社交礼仪,大都能在我们小时候的禁忌中找得到源头。
所谓“百无禁忌”,也许就是我们这个注重礼仪的民族世代相传的一个期许,一个美好的愿望:希望我们的后代健康快乐,希望我们的生活和乐美满,希望我们的社会和谐富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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