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隅山主人｜钱谦益诗略识
钱谦益诗略识
隅山主人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一字牧斋，学者称为：虞山先生。江苏常熟人。少有才华，十五六岁放言古今，作《伍子胥论》、《留侯论》，令文坛前辈咋舌激赏。时海虞之“拂水文社”秀出吴中，而钱谦益是其中“朗出天外，不可梯接者”。
谦益少时学前后七子，心追手摹唯欲驱驰过之。后创“虞山诗派”，自有主张：灵心、世运、学问，力矫明代复古抄袭风气，为清代的诗歌繁荣做出了卓越贡献，是明清二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一。
所作长于七律，晚清著名诗人朱庭珍云：“沉雄博丽，佳句最多，梅村较之，不逮远甚”。钱仲联也认为：“牧斋七律，当为清代第一”。其中，《西湖杂感二十首》和《后秋兴一百零四首》为其最佳。特别是《后秋兴一百零四首》，被陈寅恪称为“明清之际的诗史，较杜陵犹胜一筹，乃五百年来之绝大著作也”。
这里先试析他的一首早期的七绝，然后再重点分析一下他的几首各个阶段有代表性的七律：
众香庵赠自休长老
略彴缘溪一径分，千山香雪照斜醺。
道人不作寻花梦，只道漫山是白云。
这首诗约作于1627-1628年间。其时，天启殁，崇祯立，铲除了魏忠贤为首的阉党，诏命撤销了钱谦益等人的处分，这是个对钱谦益来说相对轻松的日子。众香庵者，位于姑苏西山。整首诗，是写了西山一带满山梅花。
“略彴缘溪一径分，千山香雪照斜醺。”略彴，指小木桥。这句诗要倒过来读，诗的意思是：在夕阳的斜照下，漫山遍野都是散发着幽香，象雪一样白的梅花，只有横跨在溪水上的小桥，露出一条可以通行的路。可谓美景如画，令人神往。但至此，这首诗还是一个平常的写景之作。重点在下面的结：
“道人不作寻花梦，只道漫山是白云。”道人者，和尚的旧称也。梅花，高洁之花也。但这里钱谦益没从此着手，只是从花字上着手，以代指美色。说和尚在这样的美丽花丛中，怎能不做寻找美色的梦呢？这当然与和尚的修行是格格不入的，于是和尚开始诙谐而不失高雅地反驳，说那是漫山白云。白云历来是隐居超逸的代名词，“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西山不高，却因为这句诗而成为陡成神仙境界。
这虽然是首小诗，但写的有情有趣，状景如在目前。其中白云、寻花等词语的运用，更使诗歌达到了意在言外的效果。钱谦益这时还是一付轻逸之相，但接下来这样悠游的日子，马上就要被山河破碎，身世浮沉所替代。
甲申夏四月，崇祯自缢，清兵入关，二百多年的明皇朝就此灭亡。尽管钱谦益缛节投降清朝，（当然，这里我想也许是他在前明的遭遇，使他无法为国伸展平生之志，以期望在清廷一尝夙愿，所以他的《饮酒七首》说的：“我亦爱官人，侍郎不为庳”我们还不能光光理解为我们平常所说的官瘾。很大可能是在他看来，于国学以致用，于己有所成就比气节重要得多，这在以后，他的诗中会有不同程度的反映和阐述。）但他因此保全了一城百姓，历史功过，凭谁诉说？他的老友黄宗羲在他的《八哀诗·钱宗伯牧斋》一诗中，这样写道：“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未与后人传。平生知己知谁是？能不为公一泫然。”其中隐婉之心，谁能真解？但作为一个孔孟之道熏陶出来的旧时代文人，这种壮志未酬的豪情，丧失故国之痛和因怯懦而造成的道德的背离感，自始自终伴随着钱谦益一生，他也只有这在以后的诗中把这些尽情表达了。
西湖杂感二十首（选二）
其一
板荡凄凉忍再闻，烟峦如赭水如焚。
白沙堤下唐时草，鄂国坟边宋代云。
树上黄鹂今作友，枝头杜宇昔为君。
昆明劫后钟声在，依恋湖山报夕曛。
之所以选择吟咏西湖，是因为钱谦益的远祖就是威名赫赫的吴越王钱缪。首句：“板荡凄凉忍再闻，烟峦如赭水如焚”。是说在一个夕阳下的晚上，诗人彷徨在祖辈创造丰功伟业的美丽的西子湖边，满耳《板》《荡》之音，凄凉的不忍再听，望眼中烟峦暗红如血，湖水就像火着一样。《板》《荡》者，《诗经.大雅》之篇章，是反映政局混乱，社会动荡之诗。也暗含“板荡识诚臣”之意。
第二句承接上句写《板》《荡》之意：“白沙堤下唐时草，鄂国坟边宋代云。”白沙堤，我们应该很熟悉，白居易诗云：“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鄂国坟，指的是鄂国公岳飞的坟墓。一句白沙堤下还生着唐时同样的草，已令人魂飞当时之美好年代。而接下来的：鄂国公的坟前也飘着宋代一样的云，就更使人怀想不已。其实后句的意思是：追怀现实，已无岳飞这样的忠义良将；两句一扬一抑，一句美好怀想，一句感慨无端。思接千古而不着丝毫议论，意蕴丰富而味之如饮醇醪。
接下来的第三句：“树上黄鹂今作友，枝头杜宇昔为君。”则充分体现了他的灵心部分。（我把钱谦益的灵心，表述为：对通感、意象和想象力的充分运用）湖边在经历战乱后，已经人烟稀少，只能将树上鸣叫的黄鹂认做朋友；而在另一棵树上，啼唤“不如归去”的杜宇鸟却也曾经是蜀国的君王啊！黄鹂，杜宇，都是美好之物，现在却只能反衬诗人的寂寞心理。“今作友”是反映了故交零落，“昔为君”是反映王国俱崩。这两句直入内心，悲怆无穷。
最后一句：“昆明劫后钟声在，依恋湖山报夕曛”。昆明劫，指汉武帝穿昆明池底，得黑灰。法兰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这里代指易代之乱。饱经天翻地覆的战火蹂躏后，灵隐寺的钟声还在悠扬地回荡，我对湖山的无限依恋，只能回报给夕阳最后的余晖了。诗中的钟声，夕曛，给诗篇平添了袅袅的余音。
这首诗，取了意义绝然相反的两组词。使美好的西湖风光在板荡之音和昆明劫中，陡增无限伤感。此即所谓乐景写哀，哀景写乐者也。但且慢，这里还有钱谦益最为深刻隐秘的衷曲。因为西湖是他精神上的故乡，在这里，他不但是明朝的亡国之臣，还是壮志未酬的钱缪后人。所以，才出现了假借杜宇，称“昔为君”。他哀伤的不但是明朝，还是他的精神王国的丧失。而从他投降清廷的事实来看，应该是后者的因素更多。
王应奎在《柳南随笔.汪钝翁与严白云论诗》中，记录了这样的故事：汪钝翁一日语白云曰：“公在虞山门下久，亦知何语为缔论？”白云举其言曰：“诗文一道，故事中需再加故事，意思中需再加意思。”钝翁不觉爽然若失。
一般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要活用或叠用典故，其实我这里倒觉得这固然是个手法，还不是钱谦益的本意。这是钱谦益有意在利用诗中的多重意思，以达成自己的心中无法示人的婉晦之意。这在他的《句曲逆旅，戏为相士题扇》中，更是明确表达了这种颓丧而有雄心，挥斥而又无奈的复杂情绪和难济天下的世运心结。诗曰：“运去英雄成画虎，时来老耄应非熊。人间天眼应难值，看取吾家石镜中。”非熊，姜太公也；石镜，山名，在钱缪故乡。事业难成，命途坎坷，唯以此自嘲解之。
所有这些，使这首诗灵心、世运、学问，这三个钱谦益作诗的原则，莫不具备。而于此之外，对歧义的运用更使我们另开眼界。才人伎俩，不得不一叹。
时间回到崇祯十一年冬，年近六旬的钱谦益，在西湖边上的草衣道人家里，读到了这样一首诗：
垂杨小宛绣帘东，莺花残枝蝶趁风；
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清丽的诗句打动了钱谦益，他连忙要求草衣道人引见作者。第二天在西湖的一条游船上，他终于见到了这个才貌出众的姑娘，他就是以后成为他终身伴侣的柳如是。这首诗可说就是钱谦益在混乱时局中唯一美好的爱情回忆。
其二
西泠云树六桥东，月姊曾闻下碧空。
杨柳长条人绰约，桃花得气句玲珑。
笔林研匣芳华里，翠袖香车丽日中。
今日一灯方丈室，散花长侍净名翁。
首句：“西泠云树六桥东，月姊曾闻下碧空”。点明了地点和人物。在西湖孤山的脚下，苏堤六座桥的东面，曾经听说嫦娥飘然地降下碧空。西泠指西湖孤山一带，也可代指西湖。月姊，指嫦娥。这里把柳如是比作嫦娥，一方面指的是偶然得之，犹如嫦娥下凡，；一方面可谓出语便蕴含敬爱之意。
第二句：“杨柳长条人绰约，桃花得气句玲珑”。在湖边的垂杨柳条下，柳如是亭亭玉立，风姿绰约，吟诵着玲珑剔透的那首“桃花得气美人中”的绝句。这里又给我们提供了一幅绝妙的西湖美人吟诗图。杨柳，暗指柳如是的本来姓名杨爱和现姓名柳隐，字如是的姓，也比喻柳如是的窈窕身材。桃花句，是说柳如是的容貌，连桃花也要从中得气。钱谦益的一语多义，委婉幽深，也由此可见一斑。
第三句：“笔床研匣芳华里，翠袖香车丽日中”。那放置笔的笔床和放置砚台的研匣都沐浴在她身上散发的香气里，她离开时，香车便在一片和顺明丽的阳光中缓缓远去。一句写柳如是磨墨题诗，一句写柳如是远离而去，给钱谦益留下了深刻怀恋的印象。至此，一切似梦似幻，美好无比。
然后，在最后一句中，却突然情绪转折而下：“今日一灯方丈室，散花长侍净名翁”。方丈室，指庙中方丈居住的屋子。散花，指《维摩诘经》中的散花天女。净名翁，即维摩诘。在饱经战乱后的今天，那貌赛桃花，神似嫦娥的柳如是却只能在方丈室中，一盏青灯下，与我这个维摩诘一样的人长相厮守。这里一方面指钱柳都信佛；一方面指字面上的意思，嫦娥下凡后，目睹山河破碎，只能在丈室中暮鼓晨钟地相伴维摩诘。无限辛酸，尽在不言中。
此诗由柳如是象嫦娥下凡道起，极写其形貌之美、文思之华和别离场景之艳，而于末笔一转而至常驻四大皆空的庙宇丈室，完成了西湖杂感的主旨。前面层层堆叠的美好回忆，就是为了后面有力的逆转。这是对国破家亡另一种方式寄托的哀思。
这首诗语象运用灵活，层层展开，从地点到人物，再到形貌，再到展露文才，再到别景如画，令人神往。最后写出青灯古佛，也历历如在目前，诱人入境。这些都使我们不得不佩服诗人的状景写神，制作情境的能力。
钱谦益的诗，一般很少用无形像的词，融情、议、神于各个画面中，抚今追昔，天上人间，神仙佛道尽在其妙象的构架中。
前面说过钱谦益的诗，善用形象思维。而下面这首诗时空就更加开阔，可谓精鹜八极，闪展腾挪，把自己的感情发挥到极致了。请看：
后秋兴之十三
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
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涎泛海槎？
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
嫦娥老大无归处，独倚银轮哭桂花。
先交代一下这首诗的背景：1646年冬，明朝驻守两广的大臣瞿式耜等拥立永明王朱由榔在梧州监国称帝，建元永历，不久移居肇庆（今广东省高要县）。1662年初，即康熙元年，清军大举进攻下，南明最后一个抵抗力量——永历王朝军队被清军击败，永历帝朱由榔逃到缅甸被俘，并被吴三桂用弓弦勒死，明朝从此彻底宣告灭亡。
这首诗就是在这样一个令人绝望的环境里写就的。
首句：“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海角”，本指伸入海中的狭长陆地，后常指偏僻、荒远之处。“崖山”，亦名崖门山，在广东新会县海中，此地即南宋末陆秀夫背着南宋帝昺跳海之处。这里用南宋借代南明，说是，从海角到崖山这斜斜的一线海疆，从此以后再也不属于我们中华帝国了。南明已经灭亡，作者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第二句：“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涎泛海槎”？龙涎，元汪焕章《岛夷志略》：“龙涎屿，值天气晴和，群龙游戏，时吐涎沫其上，故以得名…..涎惟有腥气，用之合诸香，味犹清远。此地前代无人居之，间有他番之人，用完木凿舟，驾使以拾之，转鬻于他国。”这句是说，就连陆秀夫跳海捐躯鱼腹的地方也没有了，哪还有驾木筏泛海就能到达的，没人居住的龙涎屿？这句的意思是，连葬身之处也已失去，可谓写尽亡国之痛，。
第三句：“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胡笳，指北方少数民族的一种乐器。这里极写亡国后的惨象。把关山河岳望到尽头，只见飘扬的都不是汉族的旗帜，那一声声吹得日月（日月又暗指明朝）都残缺的只是异族的乐器。这里已悲无可悲，痛无可痛，满眼异景，真不知他如何再往下写。
“嫦娥老大无归处，独俺银轮哭桂花”。末句在写无可写处，忽又转入一个嫦娥来。她是中国人思念和团圆的代表，而现在在异族铁蹄的践踏下，嫦娥也到了老大而无处容身的境地，只能一个人独自倚着那银色的月亮朝着桂花痛哭。桂花的桂，暗指明代末帝桂王朱由榔，与前面的日月一样，这些就是钱谦益的做法。这句显然化用罗浮的《咏月》诗句：“嫦娥老大应惆怅，倚泣苍苍桂一轮。”但应该说钱谦益比罗浮更加表达的意义明确而深刻，语象丰富而优美，由此这句诗也成为了钱谦益的一句名句。真是点石成金手啊！
写到这里，非但海角崖山，非但龙涎关河，就连月亮也不能呆了，岂非天上人间，皆已是绝境。在痛无可痛处，拈出嫦娥，真嫦娥乎？自况乎？老大者，嫦娥老大乎？自况乎？从海疆到大海，从大陆到月亮，诗人的想象境界阔大，而每次却都跌落入绝望的深渊，诗人这种绝望而无法释怀的情绪，令读者心中激荡不已！
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钱谦益善于用优美的语象，贴切的典故，大胆的想象，完善的结构，细致的衔接，开阔的语境，隐微的歧义，表达绝望的激情，这是他的诗所以产生无穷张力而似又力犹未尽的原因。钱谦益曾笺注杜诗，深得其堂奥。同样关注现实，与杜甫相比，钱谦益则更加注重对诗人内心的开拓和精神上的历险，由此造成的语象和气质的不同是显而易见的。德国著名作家伯恩哈德说：“只有夸张，才可以使生活变得可以忍受。”似乎也是说出了钱谦益的一个心声；哲人尼采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之者”。这似乎也是对钱谦益诗的一个的评。
钱谦益的诗，被认为是：“昌大宏肆，奇怪险绝，变幻不可测者，洵煌煌乎一代大著作手”。（凌凤翔语）昌大者，境界昌大也；宏肆者，才力宏肆也；奇怪者，想象奇怪也；险绝者，构架险绝也；变幻不可测者，学养既丰，阅历亦富，神游自无所拘束者也；大著作手者，以其唐宋皆宗，古今通变，诸体皆备者也。如果光从艺术性上去考虑，自无愧于一流大诗人之列。
以上是对钱谦益创作理论和几首诗歌的浅解，当然很不全面。像这样一位主盟明清之际文坛五十年，承前启后的重要人物，研究的如此之少是很不正常的。以上文字如能抛砖引玉，则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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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稿启事
【岁月如歌】
体现对生活感悟的组诗组词。
【诗眼天下】
表现对当代社会现象有独到见解的诗词。
【诗词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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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女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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