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娟:父爱如阳光
第一次来到父亲家时,我三岁。记得当时屋子里有很多人,外婆指着一个身材修长、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弯下腰拉着我的手“他是你父亲,喊一声”,来到他面前,一声怯怯的“父”喊出了心底对父爱的久违渴望。父亲走过来抚摸着我的头“哎,伢儿乖”。由于生父长年在外地工作,幼年时都是母亲在田里干农活,弄个萝筐把我放在田头,给点炒货当零食。我对生父一点印象没有,很自然就接受了继父,把继父当成我唯一的父亲。第一次见面,父亲亲切的话语、慈祥的笑容有如春天的阳光清新明媚,温暖着我的心房,照亮我整个童年生活。
那时候,农村里大人每天要到生产队上工,村里没有幼儿园,父亲怕我一人在家孤独,抓了一只刚满月的小花狗陪伴我,还买了一个红色塑料球给我玩。我每天跟小花狗戏耍玩闹,有时候把小塑料球扔出去,让小花衔回来。后来来了一场打狗运动,可怜的小花被可恶的打狗队员从我怀里硬生生抢走,摔死了,我伤心了好久。
不忙的时候父亲也陪我玩,看父亲仰着头把球往天空抛,他抛得好高,塑料球很轻,好长时间才落到地面,我就盼望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了,就能像父亲一样把球抛得很高、很远。
有一次我让父亲坐下来,帮他扎小辫子。我站在他背后一手抓着他头发,一手拿着梳子,叫母亲拿来皮筋,由于用力不均,父亲疼得咧着嘴。终于大功告成,父亲顶着冲天辫对着母亲炫耀:你看,我丫头多能!
刚满六周岁时,我跟着邻居家比我大一岁的小玲来到倪厦小学报到。当时,老师拿了几支粉笔让我数,数得对,就入学过关了。老师问我姓什么,我说姓陈(我偷用了父亲的姓),其实我生父姓戴,根据同辈的字取,中间是应,再加上小名叫“娟儿”,从此,陈应娟就成为我一生的代号。
一年级下学期开学两个月左右的时候,我开始发热,右侧腋下感觉疼,当时以为是感冒了,但老是不见好转。后来腋下瘀青了一大块,父母赶紧送我去医院检查,结果是得了胸膜炎。
先是在乡医院治疗,一个月过去了反而更严重了,外婆陪着我,也累病了。当时家里没有自行车,更没有拖拉机,父亲用平时拖粮食的大车拉着我转到了离家三、四十里地的县人民医院。妈妈在家一边上工,一边照顾一岁多的弟弟,父亲在医院照顾我。医院里的邻床是个跟我一样大的男孩,跟我同样的病,他家是如城西边何庄的。
那时候医院的医生态度很和蔼,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有一次,父亲陪我去治疗室,父亲抱着我,医生用手在我背上点了几点,一边安慰着“一会就好,不疼”,父亲用手遮着我的眼睛,让我别害怕,然后医生用针筒抽出一筒的脓液。返回病房时,一阵哭声传来,原来是那个跟我同病相怜的男孩,刚刚离开了人世,他的父母号啕大哭。而我——真够幸运,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在父亲的耐心陪伴中病情渐渐好转,医生说大年初四、五可以出院了。由于考虑到春节是个团聚的节日,除夕那天,母亲来到医院,父母接我出院了。
一跨出医院大门,映入眼帘的是银装素裹、白雪皑皑。父母为我穿上厚厚的棉大衣,围上围巾,父亲背着我,母亲扶着父亲,一路行走在没膝深的雪地里,外面是天寒地冻、大雪封路,父亲和母亲艰难前行着,而我趴在父亲的背上舒舒服服,渐渐进入梦乡:我们一家四口行走在鲜花丛中,我和弟弟追逐戏耍,扑着蝴蝶,欢欣雀跃。是父爱幻化为一轮夏日骄阳——光芒四射,把这人生旅途的冰雪融化,给予我生命的暖流和成长的力量。
出院以后,由于我身体虚弱需要营养补充,父亲经常用一口小网从河里网点鱼回来煮给我吃,夏天提着一只铁丝篮,摸点螺、河蚌、蚬子。螺、河蚌炒着吃,蚬子和丝瓜、面粉一起做饼吃,特别鲜香可口。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摸到一只河蟹,回来蒸着吃,我和弟弟一人一半。虽然很少,却让我们口齿留香、回味无穷。
有句俗语:行当三种苦,行船、打铁、磨豆腐。为了一家的生计,父亲就做过其中两种苦行当,行过船、磨过豆腐。当时父亲买了一条小水泥船,自己做了一条长竹篙,挣点运输费。由于父亲早年营养不良,长得单簿,装货、卸货全靠力气,常常累得精疲力竭。几年以后船坏了,就开始卖豆腐。父亲每天晚上做好豆腐、茶干,第二天,天不亮,就挑着豆腐担沿途叫卖。由于冬天经常跟冷水打交道,父亲四十多岁就得了关节炎。父亲生性善良,遇到那些穷苦老人,家里孩子多的,就赊给人家,名义是赊,其实是送,以后根本就不收帐了。父亲还做过很多苦活:挑过河,农村现在四通八达的一条条大河,就是我父亲那一代人一锹一锹挖出来的,土挖出来,再运到指定地点,就一条扁担、两只畚箕,一趟一趟挑上来;挑过粪,七、八十年代,农田主要靠大粪施肥,父亲上工,主要就是挑粪这样的苦活;挑过窑,八十年代,父亲承包了一口小土窑,买泥土做成砖头胚子,运到窑孔里烧制,在烧窑的过程中,要不停地挑水从窑顶往里面砖头上倒水,这种活既苦又危险,几十米高的窑,需要十分小心。
父亲苦着自己,却从不肯苦我们。高中毕业那年,我没有考上大学,父亲怕我干不动农活,就找原来的班主任丁先生,想让我复读。很多家长都舍不得让孩子复读,怕花那个钱,孩子不上学还能挣工分。有人劝父亲:姑娘终归人家的人,花这个钱不值得。父亲这样说:儿子姑娘都一样,我尽力就行。为了筹够学费,父亲卖了家里还没长大、长壮的一头猪。因为有父亲的全力支持和无悔付出,我这个笨鸟复读了几年终于考上了一所中专,毕业以后,有了稳定的工作。父亲就是那秋日艳阳——穿透乌云,为我带来晴空万里。
我们长大了,工作了,成家了,父亲的关节炎却越来越严重了。手脚渐渐变形,类风关累及心、肺功能。由于这种病没有特效药,只能尽量控制延缓病情发展。每次回家我都开几百块钱的药带给父亲吃,父亲床头柜里塞满了治疗各种病的药。有一次,母亲有点不舒服,就拿了点药吃,被父亲训斥了一顿:病人吃的药,好人哪能随便乱吃。从此,母亲有点头疼脑热的,父亲就像医生一样找对症的药给母亲吃。
父亲得过两次脑梗,由于他乐观豁达,恢复都很快,几乎都没有后遗症。路上经常看见一些坐在轮椅上的人,考虑到父亲的病情,我们也置办了轮椅和家用氧气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轮椅只坐了两次,氧气箱就用了一次。父亲第二次脑梗出院后腿脚不便,母亲让父亲坐轮椅上,她在后面推着走。推了两次,父亲嫌母亲不熟练,遇到不平的地方,或者上下坡的地方,索性自己站起来走,不再肯坐轮椅了。实在走路不便了,就用上了我买的一根四只脚的拐杖,走累了,可以扶着拐杖休息。
去年,父亲虚岁73,生日的时候,没胃口不想吃东西,在村医疗所挂了几天点滴,还是没有起色。有一次夜里胸口疼得后背冒冷汗,只以为是胃疼,后来人渐渐没有力气。弟弟那几天在家农忙收麦子,看着父亲身体不见好转,带他到县人民医院检查,结果是心梗。
在医院里,通过治疗,父亲想吃点东西了,我松了一口气,父亲又挺过来了。到夜里,父亲感觉胃部疼痛难忍,医生为他打了一支止疼药,住院第四天,医生宣告不治,“准备后事吧”这句话轻飘飘地从医生嘴里说出来,传进我们的耳里,锤进我们的心里,叫我们赶紧回家,怕父亲等不及到家就离世。
华灯初上的夜晚,120救护车载着父亲和我们,回到家,回到他一砖一瓦亲手烧制盖起来的房子里。到家,医院的氧气也撤走了,父亲的呼吸一下急促起来,看着父亲难受至极,我们赶紧拿出家用氧气箱,吸上氧,父亲舒服多了。坐在父亲的脚边,我帮他按摩脚底,由于血管堵塞,父亲的脚寒如冰,父亲的能量已经耗尽了。
第二天即阴历5月11日11点25分,父亲停止了呼吸。一下子,我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忽然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从树林里传来(家里有一片父母栽的银杏树林),而且外面是阳光明媚。这时候,我恨死了这热烈的阳光,恨死了这群鸟的鸣叫。为什么不是电闪雷鸣?为什么不是狂风大作?为什么不是暴雨倾盆?为什么不是六月飞雪?
现在想起来,那百鸟和鸣何尝不是一首生命的交响乐,是对生命的敬畏和总结。那是唱给正直善良、勤劳朴实的父亲的一首赞美诗啊!那热烈的阳光,是父亲留给我们的最后的爱,有如冬日暖阳——经久不衰、温暖绵长。
作者简介:
陈应娟,原籍如皋,现居南通崇川区。真诚善良、勤劳朴实。热爱生活,喜欢旅游、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