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在广福寺王家湾
(本文前天发的是浠水方言版,有的朋友看不懂,现“翻译”成普通话版。)
我妈生我的时候不到三十岁,按说还年轻,竟没奶水,可能那个年代穷,营养跟不上。我长到四岁那年,成天落大雨,池塘里的水都漫了,连房屋前头的水沟里都能捉到鲫鱼儿。我妈喝了鱼汤,奶水也来了。我玩饿了,就跑到生产队社员们劳动的田地里,找我妈要奶吃,当着社员们的面,就那么站着吃,常常引得旁边的人哄笑,我才不管这些呢,只管专心吃奶。有的女社员就说我娘儿俩:“看把你的儿惯成什么样儿了,这么大个小子,也不嫌臊,红口白牙的,跟大人一起吃饭不就行了!”我妈总是一边叫我快吃,一边难为情地申辩:“就一个独儿种,不爱他爱哪个?”长大后说起吃奶的事,我妈修正了我的记忆,说:“哈巴儿,你都四岁了,哪还是生你时的奶水?你吃的是小妹儿的“口粮”,那时你小妹儿有一岁多,刚好赶上我有鲫鱼汤喝,奶水也充足,你就沾了小妹的光。”
那时,我只晓得贪玩,没心没肺的,百事不懂。比如,看到别人家来了外公、舅舅,我就不会去想自己也该有这样的亲戚。大概到我六岁多了,才听我妈说要带我到广福寺外婆家走走,还要穿新衣新鞋戴新帽。当时我感到很是好奇,广福寺是什么地方,有唱大戏的么?听说到广福寺要坐两回船,过一道江、一条河,还要走很远的马路,那儿有山。后来才晓得,我妈生我的时候我奶奶找了个算命的瞎子,说我五行缺火,名字要跟火有关系,就叫红光。还说什么将来读书聪明,是在外边找饭碗谋生的,但是不大好养,读书启蒙前不能去外婆家。所以我五岁就启蒙上一年级了,就是为了早点去外婆家。如今证明,瞎子瞎,胡乱咵,就算咵对了也是瞎蒙的。我读书并不聪明,光小学就留级三次,在外边混饭谋生倒是好多年了,现在的年轻人外出打工,不都是在外边找饭碗谋生?瞎子说的五行什么的啊,这些鬼话,我是不信的,害得我六岁多才第一次去外婆家。
这也不能全都怪那个瞎子。我奶奶是个很霸强的婆婆,重男轻女,公开嫌弃我妈第一胎生了个女孩子,就是我姐。找瞎子算命就是为了控制我妈,不让我妈带我回娘家。她还嫌广福寺娘家穷,怕外婆家的人亏待我。而且我们洲上(戴家洲,长江中间的沙洲,四面环水)的人老瞧不起山里的人,称那里为“乡下”,其实洲上也并不是什么大城镇,只不过离黄石、兰溪镇近一点而已。因此我六岁多时,我奶奶看到我已经读书上学,她与瞎子编的“不能去外婆家”的禁令才解除,大概也是对我妈的一个奖励,奖励我妈为列祖列宗辛苦养育了个传宗接代的。那些天,我妈忙里忙外,对我奶奶比平常增添了许多甜言蜜语的奉承,生怕我奶奶又找个瞎子那样的“高人”,把回娘家的事儿搞黄了。多年后,每逢吃年饭,在堂屋烧纸钱祭祖时,我姐总要指着墙上我奶奶的照片对我说:“奶奶为人霸强,我妈在她面前就没有翻过身。”
我妈的娘家住在江那边,有山,应属大别山余脉,大都是一些没有名字的小山,但为了方便交流,外婆湾里的人就称作“对面山”、“后山”、“青安”等等,外地人却不晓得这称呼代表哪座山。但“竹马山”还是比较有名的,就连我们洲上的人也晓得这座山,在洲上能看得到。现在才知道,“竹马山”不仅在洲上很有名,百度地图上也有标注,那就属于“世界有名”了。当然,在我妈的娘家那一片,“世界有名”的还有“广福寺”、“王家湾”(我外婆家具体地址是王家湾,名叫王家湾,实际上差不多一半人家姓王,一半姓邹,还有一户姓曹,两三户姓郁,就四个姓)、“干个多湾”、“涂个冲”……百度地图上都有。(2018年春,我和表妹一家到竹马山看茶花,老茶树嫁接的茶花开了半边山,很是漂亮。希望竹马山依托茶花开发旅游,名气越来越大,外婆家那里的乡亲生活越来越好。)
从我家细洲尾沿江堤走五里路坐渡船,过江就到了兰溪。那时的兰溪是方圆二三十里唯一称得上镇的地方,有毛巾厂、窑货圈子、篾匠铺、剃头铺、照像馆、包子铺、冰棒厂……兰溪镇依河而生,一条清澈的小河在兰溪镇西头汇入长江,将兰溪分为河东、河西(若只看兰溪一段,应是河南、河北才对,因这条河的大方向是从东北流向西南,称河东、河西也对)。兰溪河边的沙料场远近闻名,沿河岸、江岸架着好多皮带输送机,“咣当咣当”直响,把大驳船里的河沙送到岸边沙料场上,又细又匀的河沙泻落下来,堆成一座座小山。说是镇,河东就只有一条街,街两边排满了两三层的楼房,一家一个样,并不十分整齐。麻石路面倒还干净,街上的人穿着要比洲上的人阔气,看得出镇上人的光景好过些。街尽头,就是那条小河入江处,也是过江、过河的渡口。站在渡口,能看到小河清澈的水流被浑浊的长江吞没。这条河就是浠水河,早年间也叫蕲水。唐代杜牧在黄州当官时,曾写下“兰溪春尽碧泱泱,映水兰花雨发香”的诗句。宋朝苏东坡贬官黄州,也曾描写浠水河:“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兰溪”之名,大概由此而来。
到广福寺外婆家去还要坐船到河西。河西也只有一条小街,印象中不过五百米。从河西上岸,右侧街道有一幢长长的楼房,外墙上用水泥制作了大大的标语,每个字有窗户那么大,鲜红鲜红的,标语写的是:“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那个大感叹号底下圆圆的点,象半个红色的大球扣在墙上,到如今还印象深刻。后来每次去外婆家,经过这里都要读一遍这个标语。2017年回洲上看油菜花,从河西街路过,那幢楼房居然还在,墙上的标语红色已褪尽。
上了马路,要走好远,前边那个湾叫鲇鱼尾,远远的又看到一条大标语,写在鲇鱼尾水泥厂长长的围墙上,写的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到了鲇鱼尾,抬眼便看到一座雄伟的大桥,大桥连接河东、河西,如果不在兰溪坐船到河西,去外婆家从这桥上也是可以过河的,我妈说那样走的话要远很多。我却不以为然,因为我想知道,那么高的桥,从桥上走一走是什么感觉。桥侧也有大标语:“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这座老大桥前些年拆了,现在看到的是原地新建的大桥,模样与原来不同,也没有写大标语。
再往前,转个大弯,就到了下畈,下畈有几排公家的房子,是国营食品供销社的,我妈每次带我去外婆家路过这里,都要稍作停留,给外婆秤两斤猪肉,或者买一副猪心肺。要是秤肉,晚饭外婆就剁馅煮包面,买猪心肺就煨汤晚上吃面条。好多年没有吃灶火煨的肉汤了,那浓浓的肉香一辈子也忘不了。
转过一座小山,上了渠道,右边是黄泥湖,在渠道上已经能望见外婆家所在的王家湾了,我妈趁机给我加油:“到了到了,那边就是外婆家,说不定外婆朝渠道这边看我们呢!”
到外婆家已近中午,湾里空气中弥漫着炊烟的清香,外婆湾里的人家做饭都喜欢烧枞毛丝儿、枞树丫儿、杉树刺儿,油性大,好烧,因此炊烟带着清爽的松香味。这与我们洲上烧棉花或小麦的秸秆做饭有很大不同,洲上没有这么好闻的炊烟。从那以后,我特别喜欢枞树的气息,直到现在,有时在公园闻见松树散发的气味,感觉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深吸一口,全身通透。
外婆早已包好包面,等候我们多时。
这一回,我和我妈在外婆家住了十多天,因为是外孙(也是外甥)第一次来,湾里的六外公、五外婆、三大舅……纷纷来请去做客。短短几天,我可没少跟湾里的小孩子打架撒泼,但外婆湾里的小孩大多厚道友善,见我是“小客人”,都让着我,与我打架撒泼、一起玩耍的有表兄表弟,表姐表妹,也有和我年纪一般大小的舅舅、姨姨。友尔、保林比我还小,外婆竟说他们都是舅舅,还有兰子,乳臭未干,小丫头一枚,外婆说我要叫她兰子姨,他们跟我妈一样,都是王姓“汝、景、同、申”四个辈份中的“景”字辈。友尔是七外公家的儿子,大名王景友,我总是跟他死掐,又喜欢在一起玩,玩不了一会儿,一言不合就打,为的都是诸如没抢占到门墩儿、玩“鸡虫虎棒”游戏耍赖皮、已交换的玩具又反悔了之类的“大是大非”。掐得不可开交时,大人们总会来劝架,尽管友尔比我年纪小,也多半是护着我,训斥友尔:“哪有你这样的舅舅?还跟外甥打架,外甥是客人。难道你跟外甥是一辈儿的?干脆叫'王同友’算了。”友尔自然不服,继续死掐,小孩子打架,哪还管什么“汝景同申”。
除了打架撒泼,更多的是跟他们一起无拘无束地玩耍,到水渠捞野菱角、上山追野兔、挖萁豆儿、采野果……一天,跟着放牛的孩子们上山玩耍,我第一次看到野兔,它趴在一棵树底下,离我们只有几步远,突然,它嗖地一声跑了,我急忙追赶,哪还追得上?直后悔没悄悄地过去抓住它,还不住地责怪一起的小伙伴走路声太响,惊动了野兔。冬容说,这种野兔他们见多了,抓不住的,劝我不要后悔,也不要怪大家了。还跟个大人样地向我科普了一下:兔子前脚短后腿长,上山飞快下坡慢,还容易打滚,追兔子要朝山下赶。
自此,我不能去外婆家的禁令彻底解除,逢年过节,我经常跟大人一起去外婆家。两年后,我该上三年级了,洲上的三年级离家五里多,我父亲看我年纪小,怕我走不动,让我到外婆家那里的东风小学上学(现广福寺小学),小学就在外婆家所的王家湾旁边,不用每天辛苦赶路。上学住在外婆家,由外婆、大舅辛劳照看,一住就是两年多。
广福寺,王家湾,也是我永远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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