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书的造字问题
《六体千字文》 传赵孟頫书
王茁
篆书造字的合法性
首先,篆书创作与古文字研究,其实是以文字为中心的两个相反方向的操作。就我的理解,相较其他书体,篆书是一种深具文字学学术意义的艺术。但篆书创作绝对不是纯学术的,用纯粹学术的目光来苛求艺术创作是不恰当的。写史是学术性的,写诗歌是艺术性的,如何能用看待《史记》的目光来看待《离骚》呢?虽然《离骚》也有史学研究的价值,就像篆书创作当中也包括古文字的学术性一样。
古文字研究最直接的目的,第一是要认出古人所留下的某个形体的古文字是后代的什么字,第二是要在识字的基础上解释文句所表达的意义。而篆书创作是刚好反过来的:第一是要确定使用哪个汉字来代表我们需要表达的言辞意义,第二是这个汉字在古文字中应该是什么样的形体,即确定我们所说的字法,然后才能创作。那么要实现篆书创作,就得沿着古文字研究的反方向去走。
其次,越是古文字学造诣深厚的专家学者,越是对科学地造字持包容态度。毕竟,古文字也是古人造出来的,对于我们的后人来说,我们不也就是古人吗?但是我们必须合法度地造字,而不能毫无根据、天马行空。事实上,“造字”是古文字学者在日常研究中经常干的事。他们在古文字材料中遇到一个暂时认不出来的字时,就会根据它的字形偏旁结构情况用现代汉字的偏旁大致合理地组构出一个字来,然后再通过形、音、义等多方面的大量材料、论据考证这个字形的合理性。所以古文字考释的过程是科学的。如果我们篆书创作中的造字也能够沿着科学的道路去行进,那么我觉得,我们今天论坛讨论的问题将对篆书事业发展具有一个相当重要的意义。
最后,立下规矩,才能获得造字的自由。孔子“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以规矩为前提,方能言创作的自由。现在我们所用的汉字绝大部分是古人造的,少部分像“镭”“钡”等元素名称显然不是古人造的,这类字都是现代人用严格的“形声法”造的字,“金”作义符,“雷”“贝”等作声符,其读音和要表达的性质很容易让人理解。所以,只要我们造出来的字是合乎规则的,不至于让人误解、迷乱,那么于我们的篆书创作又有何不可呢?况且,篆书创作中的造字并不是无中生有。科学的篆书造字,应当是根据现代汉字的字形偏旁结构情况,追溯古文字的构形偏旁,大致合理地组构出一个字形来,然后确保这个字形在形、音、义等多方面的表现是基本合理的。至于具体的造字规则,需要在书法界达成一个共识,只要大家共同遵从这个规则标准,那么对于篆书艺术的自由创作而言,将会迈出非常巨大的一步。
篆书造字的“与古为新”
古代遗留下来的篆书佳作,代有新变,同时受着文字形体发展的影响。在两宋金石学影响下赵孟頫写出了《六体千字文》,当时已去先秦甚远,古文字材料缺乏,而其中的“古文”一体,定然也体现了赵孟頫对古文字形体“与古为新”的体会和创造。到了当代,“山川呈瑞,地不爱宝”,数之不尽的古文字材料相继出土,我们这一代篆书作者应当更加有条件“与古为新”,持续保持对古文字研究新成果的关注,摒弃以往固有的观念,在字法创造上保持合理与新变。比如,在创作篆书字形时,有以下几种情形是我们常常遇到的:
一是点画是否多一些少一些不分?
记得王友谊先生曾说起在某次评审中,一件大篆作品有个“博”字的“寸”形下方没有小横笔,也即写的是“又”形,而不是“寸”形。另一个评委硬是认为作者这个字写少了笔画,是错字。其实“寸”这个字形出现的时代很晚,至里耶、睡虎地等秦简中始见,之前战国文字中尚未见之。而金文当中用作偏旁的“寸”形,本来就是由“又”形增加缀笔而形成的。在这个问题上,确实是多一笔少一笔并无分别的。另一种情况是,如果所创作的书体是很明确的某种铭文风格,比如装饰性笔画很多的中山王篆书,那么即使明知道其中一些笔画是饰笔,我觉得也应该按原铭风格书写,不要随意简省以免误会。
二是偏旁位置是否调换无别?
古文字的构形部件确实常常可以调换位置,比如把本来位于左边的“水”“木”等偏旁写到下方,把左右结构的字变成上下结构。但是也会有例外,如“贺”和“勋”,都是从刀、贝、力,却是由三个部件分别处于不同的位置而构造出不同的字,如果随意调换了部件位置,就会由一个字变成另一个字了,因此应当视具体情况区别对待。
三是字形朝向是否左右不论?
小时候家父就曾告诉我,上古文字左右位置常可互换,朝向也常不论。成年之后又听一些老师说“从”和“比”以朝向不同来分辨,朝左的是“从”,朝右的是“比”。现在我们却知道,“从”和“比”的区别其实与总体的朝向无关,而在于其中“人”(或“匕”)形部件脚部笔画是否后屈,后屈的为“比”,下垂的是“从”。
四是书上印的是不是就正确?
我们遇到疑惑时一般都会查阅字典,或者使用电子书法字典APP、网站等。殊不知,电子字典常常讹错不负责,甚至一直奉为圭臬的印刷出版的字典辞书也会过时。还有一种情况是,我们以往在记忆中一直认为某字的字形是如此这般,于是写时根本没想过要查字典。而随着新出古文字材料的发现,很多我们习以为常的字已经被古文字学界重新改释了。比如甲骨文中旧释“艺”的字形,现在改释为“夙”;旧释“福”的字形,现在改释为“祼”等等。甚至我们熟知的青铜器名“逨盘”,目前已经被古文字学者通过严格考证认为是“逑盘”。像这样一些篆书作者经常用到的字形,如果不及时更新古文字知识,就难免出现老作者犯新错误的现象。
篆书创作是一条艰辛、寂寞又慢热的道路。但很庆幸,我们仍在坚持。所以,在这个躁动激进的书法时代洪流中,我们的后人将不难找到那些沉稳而执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