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的小卖部
南何村的这些人里面,几乎个个都以主角的身份登过场,唯有开小卖部的六叔例外。今天就跟大家说说六叔的故事。
六叔姓何,是南何村的本姓,本命忘记了,同辈人都叫他“何老六”,开小卖部有些年月了,祖上一直在东塬一代做买卖,六叔也不可避免地遗传了祖上精明的基因,他为人悭吝,也能吃苦,光头无毛,一张肥大的黑脸,眼睛小得赛跳蚤,却透着精明,鼻子很大,透出不健康的红色,嘴唇上少有的一撮山羊胡,已经花白,只有那张嘴是最引人注目的,他的嘴与常人最大的不同是下嘴唇包着上嘴唇,连带着下巴突出。
六叔曾经很自负地说:“不要看咱东塬村村都有小卖部,但是能挣钱挣过我的,还没有几个。”郝全安就笑了:“六叔你是有啥门道哩?”六叔说:“啥门道?小买卖就是抠,一点一点抠来的,砖缝里抠土哩!”郝全安说:“你把南何村的钱都挣完了!”六叔笑笑,用骨节粗大的手下意识地摸一下光亮的脑门:“挣屁哩。你们这一伙死狗烂娃,哪一个给过现钱?赊账欠债,从来不想着还,我棺材本都快赔进去了!”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何老六开小卖部肯定是挣钱的。乡里乡亲的,谁都有个轻重缓急,大家手头也都不宽裕,偶尔欠债是肯定的,但都是块儿八毛的小债务,也绝不至于不还。何老六把债务在那个油腻肮脏的小本子上,记得清清楚楚。
有家有口的主家,日子大都能过得去,光棍们就不同了,吃了今儿没明儿的日子过惯了,就成了何老六小卖部的长期债务人,久而久之,即使有现钱,光棍们也不乐意直接支付,总是一拖再拖,发展到后来何老六不骂街都不还钱的地步。
所以,每次遇到我们这些光棍,何老六都很头疼,一方面固然要扩大销量,这部分市场又较为庞大(南何村光棍多,且光棍们花钱相对手大),不赊账明显影响营业额;另一方面,光棍们不给现钱,给资金回转造成不小的压力。
我经常去何老六的小卖部赊烟:“六叔,赊包烟!”何老六听到这一句话,该打算盘打算盘,该记账就记账,根本不搭理。这意思很明确——不赊!
我当然还有办法:“那你看一下还有多少账?”一说这话,何老六就来了精神了,瞪我一眼,拿出那个脏兮兮的小本本,一边拨拉算盘,一边念念有词:“三包烟是六块,酱油七毛三,一包盐一块四,三上三,四去六进一……一共八块一毛三!”何老六的账明白得跟镜子一样。
我说:“赊两块钱的烟,凑个整数!”何老六脸就铁青了:“避得远远的!没啥抽把嘴吊到空里,爬到烟囱上头鼓劲抽!”
我死皮赖脸不想走,继续磨:“好叔哩,你侄儿最近没寻下活。您老说,这些年了,我赖过账没有?哪一回不是干完活拿了钱,第一个给你这儿清账?”
何老六不理睬,我当然还有办法:“今黑来我招呼人去邻村看电影了,就不在这里打扑克了。”何老六一听这话,知道我在光棍里面的号召力,我们几个每天网上都来这里打牌谝闲话,给他带来了不少的生意,所以他很看重几乎每天晚上的活动,就赶紧拿了一包烟塞给我:“十块一毛三,一分钱不能少!狗日的,还给你凑个整数!美死你!拿了烟赶紧避!”
老六的小卖部不仅是村里人聚会的民间中心(官方聚会在大队部),更是各种小道消息的来源和集散地。老六当然就是这个消息的接受者和传播者,因为所有人都在不停地转换,只有何老六是固定不动的。
何光明娶小老婆的事情,就是从何老六这儿传出来的。何光明三个女儿,想要个儿子,何光明的老婆已经不能生了。因为何光明在南何村是村干部,又在外面包工程挣钱,权钱都有了,于是就在县城买了套房,寻了个年轻女任,给生了个儿子。后来这女人不愿意当小三,要了何光明一笔钱,尻子一拍,扔下娃娃去南方发展去了,究竟去干啥,没有人知道。这消息传出来之后,何光明的老婆正跟何光明在屋里闹事,那天后晌到何老六的小卖部买醋,听见村里的几个婆娘正在跟何老六讨论何光明私生子上户口的事,没有看到何光明老婆过来。何光明的老婆就开始撒泼骂人:“谁说上不了户口?你何秃子的户口是咋上去的?”后面的话就不好听了。何老六弄了个牙疼,那俩长嘴婆娘也一声不吭,不敢招惹这女人。
后来何光明的老婆对这个小儿子的感情深了,又有人在何老六的小卖部讨论,何老六嘴夹紧,一句话都不说。
何老六不仅卖些日常生活用品,还捎带卖烧鸡,原因在于何老六的儿子全锁在县城卖烧鸡,三天卖不完的,就都送上来给何老六放在小卖部卖给村民。尽管这些都是“问题烧鸡”,但是乡里人那些年并不讲究,家里来了客人,没有像样的菜,就托人到何老六这里赊一只半只。当然卖得很便宜,我们这些光棍们,经常因为打赌或者喝酒,也赊来吃,倒也没有闹过肚子。
何老六是如此精明,以至于很多邻村的小卖部入不敷出而濒临倒闭的情况下,依然坚守在批发零售的消费前沿,岿然不倒,就足以说明这人精明到啥程度了。最关键的是,这人没念过书,连自己的名字也写得不清不楚。我问何老六:“你连学都没上过,还会打算盘算账?”何老六翻了翻那一双小眼,一副完全看不上我的表情:“这些事情非得在学堂里才能学?不是跟你吹,我看了一下午,算盘咋打都摸清楚了,口诀记得滚瓜烂熟!要不是生的年代不好,我早都不在南何村这小庙里熬了!”
何老六与人打赌,就是小卖部最长见的酱油、醋还有盐,根据眼里判断这些东西的分量,酱油和醋则放在溜子里。对手是在刘家楼开小卖部的刘二虎,因为两个村子不远,刘二虎的小卖部有些东西便宜一半毛钱,有些贪便宜的村民就多走两步路,去光顾刘二虎的小卖部。这一回是刘二虎在南何村收欠款,就在何老六的小卖部跟前逗留了一会儿,经不起村里人起哄,两个人就卯上了。
先从醋开始,刘二虎打了多半舀子醋,何老六一看:“六两。”放到醋壶里称过,二狗报出了数字:“六两高高的!”众人狠命鼓掌!轮到何老六了,何老六打了少半提子酱油,刘二虎一看:“三两半!”这一下,众人都开始吃惊了:能说到多少两,已经很了不起了,说到多少钱(重量单位),就更了不起了。二狗称过以后,报出数据:“三两平平的!”众人一下乱杆了,刘二狗一看这样子,就赶紧认输不赌了。村里人就开始议论纷纷:“怪不道刘二狗的东西便宜,秤上不对嘛!缺斤短两!还是咱六叔实在!给的高高的!”何老六对于这些评论不置可否,坐在躺椅上,手里转着核桃,眯缝着眼,似乎别人说什么跟他没关系一样,只是脸上的表情上,确实得意洋洋。
后来村里人就再不去刘家楼的小卖部买东西了,甚至刘家楼的村民也有来何老六的小卖部买东西的。六叔就是六叔!确实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