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牛车拽苞米
龙应台在《目送》之《雪白的布》里说:“很多人的记忆中,是有铁轨的:德国人记得在民生凋敝的'二战’后,孩子们如何跟在运煤车的后头偷偷捡拾从晃动的火车上掉下来的煤块。台湾人记得如何跟着火车奔跑,把火车上满载的甘蔗抽出来偷吃。贫穷的记忆,在事过境迁之后,像黑白片一样,可能产生一种烟尘朦胧的美感,转化为辛酸而甜美的回忆。”
这段文字我仔仔细细地读了好几遍,因为喜欢,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似曾相识,一是贫穷,而且我敢“骄傲”地说,我经历的贫穷绝对不亚于他们的;二是跟在车后,尤其是这个“跟”字,太亲切了;三是车,相比而言,令我自卑的是,人家跟的都是火车,而我就寒碜了,跟的是世上最差的、土得不用拍都冒烟儿的车——牛车。
那时候,一年四季,我比较喜欢夏天,虽然天气炎热,可衣服问题好解决,浑身上下,一条破裤衩即可。我最喜欢的就是金色的秋天了,因为秋天可以少挨饿。在万物萧疏的季节,田野上有好多东西是能吃的,叫吃秋,人也可以像动物一样抓秋膘。在城里的姨母,每到秋天,就会把我的三个表弟放到我家来,他们上山抓秋膘的事情,就得我示范了。
当时的田地,都是生产队的。要想弄点吃的东西,只能去打生产队的主意。在学校,老师教的“从小偷针,长大偷金”的做人道理,人人都懂。可面对饥饿,我们还是不约而同地选择先“偷针”,以解决眼前的饥饿,至于将来到底会不会“偷金”,等将来再说吧。
有矛就有盾。每当上秋,生产队都安排有厉害的护秋员,大都手持一把锋利的镰刀。我们学生也协助生产队,搞好护秋工作,捍卫广大贫下中农无产阶级的伟大劳动成果,于是我们就成为革命的小小护秋员。尽管在实际上,我们大都是监守自盗的小护秋员。
山上可以果腹的东西,有很多。果园里有水果,品种其实就一个——苹果,主要就国光、红玉、黄元帅、魏锦等。田地里可吃的东西就更多了,花生、地瓜、苞米、大豆之类。最好的东西是花生,生的就可直接入口吃,无论湿的干的。这些东西都可以烧着吃,可是我们不敢在山上烧,那青烟和香味能传老远,等于是找死。苞米和大豆可以炒着吃,湿苞米炒着吃,味道也是不错的。当时的孩子,都得了饿痨似的。就像放猪放牛一样,小孩子有空就每天上下午到山上找吃的,中午和晚上回家就能少吃一些饭,自然就节省了家里的粮食。
我家所在生产队,农田大都在村子的东边,而生产队的场院在西边,所以秋收的时候,无论是花生还是苞米、谷子、大豆、高粱,都得由牛车拉着,经过我家门前的街,送往场院。
那天队里开始从山上往场院拉苞米,有个赶车的叫姜二虎。那牛车,拉着一捆捆带着穗子的苞米秸,车装的很高,连车带苞米秸足有两个人高,用绞绳绞杠绞棍绞紧。有小孩子跟在车后拽苞米穗子,拽下一个,就快速往家跑。在车前方站在车上赶车的车老板儿,发现车后有人拽苞米穗,就反手将长长的皮鞭,隔着苞米秸垛向车尾抽去,以驱赶拽苞米者。
我见状,也管不了那么多,便也跑过去,用力拽下一个大包米穗,正为得手而得意,只听一声鞭子响,与此同时我的后背被结结实实抽了一皮鞭。当时天气虽凉,可和别的孩子一样,为了节省衣物,我还是赤脚光脊梁,只穿一条短裤衩。可奇怪的是,那一鞭子抽下来,我也不怎么感觉疼,就快跑将苞米穗送回家里。可我却觉得后背开始疼了。
回到家里,母亲看见苞米穗,很是欢喜。刚对我说别再去拽了,我却忍不住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母亲大吃一惊,忙问怎么了?我转过身抽咽着说,让姜二虎的鞭子给抽了。说着,后背却愈加地疼痛起来,从上到下,火烧火燎的,疼得我浑身不禁颤抖。母亲见状,心疼得眼睛都红了,马上给我抹了一点大酱。然后就领着抽泣不止的我,去找姜二虎。
面对母亲的怒斥,姜二虎语无伦次,只说我拽苞米了。母亲质问说,他拽你家的了?你凭什么打我的孩子!呸!白活四五十年了你!打小孩子,你有能耐了!你是不是人,有没有良心!你家不养孩子啊!母亲领着我往回走时,看着我的后背,也流泪了。
当年的情景,我一直铭记在心。可与龙应台的叙述不同的是,我如今“回忆”起来,却是只有“辛酸”,毫无“甜美”。
2020.2.12 17.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