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路》等两组文图(1979年)
《画中游》附记·西画部分(中期)连载 87、88、
87、江路
那个阶段,自己内心的狂飚,实际上不光是并未宁息,反倒是异常激烈的。它亦非是陷于困境的人在纠结于个人的得失,而是从根本上,在选择与调整着自己生命的基本航向。自己从小在热爱绘画的同时也热爱文学,且是向来都没有放松过文学阅读,有时还写上一点儿简单的诗文,这是前文已经涉及到的了。但是这时,一个想要大规模地写点什么东西的念头,却渐渐地萌生与成熟于我的脑中,及至最终完全左右了我。我发愿要写出一部规模宏大、能够展示自己所处时代的风貌、并能反映这一代青年心路历程的作品来。当然,这只能是长篇小说了。而近年来国内出现的伤痕文学(主要是中短篇小说),我早已注意到。对于那些作品,我承认它们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社会价值,但从总体上说,却对它们并不满意。我觉得,它们普遍还只停留在讲述故事这个阶段,且不说文采了,就是在许多必须面对的社会人生重大问题上,也都总是羞羞答答、躲躲闪闪,不仅态度暧昧,连思想方法本身,从本质上看,亦未跳出文革后期的框架。——由此所致的结果,当然就只能是对问题的所谓“隔靴搔痒”。既作如是观,于是当时自己便凭借着那腔强烈的青春激情,心想:要写,我首先就得要有古代史官那种秉笔直书、了无顾忌的精神;其次,应是以写出特定社会历史环境造就的特定人物心性这点为己任;再则,自己所写的东西,必须是排开了功利主义目的而追求文学本味的。想到这些,当然也就感到了这担子的份量。于是我细细地掂量起自身来,从身世、阅历、努力程度、现有思想水平及文化素养等各个方面逐一地掂量。有时,我也在短短的时间内突然感到胆怯,尤其是当想到一旦事情铺开之后那工作量该有多大的时候。然而这种怯懦之感,最终却总是被一种更为强悍有力的东西所取代。那种强悍有力的东西,或许正是读书人的使命感与“初生牛犊精神”的混合物。当时我暗想,我们国家,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之后,文学领域内,所需要的,肯定应该是能够引起多方面深刻反思并能够预示其合理未来的大型作品。而能够为这样的事业献身,不正好了却自己那多年来虽则朦胧但却强烈的愿望么?再者,反正眼下能够面世的美术创作,也都还是囿于画那般不痒不痛之物,更何况自己还已然被彻底排斥在了那个“圈儿”之外,轻易是够不着它了。既然如此,自己干脆就不要想着在此环境中年纪轻轻便“立身扬名”什么的,不如还是踏踏实实地做出一点真正“不负此生”的事来吧!主意既定,立即便正式着手做起相关的准备工作来,接着还就正式展开了这项工作。这儿没必要再一一述说那些具体情况。我只想说:从这时起,写作与绘画,便一同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两件事,而且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那些年内,我投入在写作上的时间,那是远远超过了绘画的。另外,关于写作这活儿,干过它的人,不消说也深知它是怎么一回事;而对于没有真正干过它的人而言,这里对它的甘苦形容得再多,也似乎没有什么意义。总而言之,从此在属于我自己的那些时间内,我一发变得“分秒必争”起来。咳,回想当时,每晚,学校的晚班之后(此前说过:那地方的学校,晚上学生上自习,非辅导的教师也得“坐班”),我守着寝室那盏孤孤伶伶的小日光灯,梦游似地徉徜于自己所编写出的那些人和事之间,也不知经历过了多少大悲大喜!……至于绘画方面,既然被扣除了这么多时间,画作量肯定是相应要少许多了;但自觉得该进行的项目,一切依旧还是在进行着,尤其是周日的写生。因为即使从直接的客观需要来说,自己也都得换换空气,调节一下高度绷紧的神经。这儿出示的这幅题作《江路》的油画写生,便出自这时候。这画的是蒲江流经县城及我所在的学校之后,将要越峡远去的那一段。当时江上的木船还挂着帆。看来,这也恰好可以暗示着自己在那个期间的基本状态呢!
88、山径
孤独对于写作构思来说,确是一种理想状态。当时自己的处境,虽非情愿,倒也恰合了这种情形。面对这儿出示的这幅题为《山径》的油画写生稿,写生之时的相关情景,漶漫且又明晰地浮上我的心海间。那时有好多次,我都独自一人走在蒲江对岸这笔架山的半坡上。山道崎岖蜿蜒,路旁有着纵然略显荒落、毕竟仍有些许可观的山乡景致。山顶总藏在眼前一些足以障目的岗与梁后边,诱惑着自己欲要一登的雄心,同时也提醒着自己,这种观察事物角度不同所引起的心理差异——如,我好象快到那儿了,但一定离那儿还远,诸如此类什么的。自从着手写事以来,闲常之时不消说了,就算是在画画过程中一些还可以“一心二用”的时候,我多半也都在“默”着自己的文稿。对于这文稿,也就是我这长篇文字作品,所要采取的表现形式,说实话,我还是很费上了一下脑筋的。考虑之下,我没有选择已然从旁接触过的那种较为时行的“现代”方法,倒仍是愿走一条相对平实的路子。象这样,也并非在这个问题上,自己还审慎守旧,而是因为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和自己所想要表达的内容保持高度的一致。“眼下,我们需要的,主要还该是真正的现实主义!”我时常象这样提醒自己说。为了让自己一直走在这现实主义的道路上,那时我也坚持每天阅读着世界文学史上那些典范式的“现实主义”及“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不单反复地读,而且对其中有的,甚至于还作了结构分解式的笔记,以进行研究。不知怎的,眼下敲写这段文字时,注目于面前这幅作成于当时那动笔前后的油画风景写生稿,凝视着上边的景物与色块,自己青年时代那心跳的节律,居然还都是那般鲜活地复现于此时自己的心中!生命固然有终点。而生命的目的,倘是人自己不将它改来换去,却自始至终坚持朝着它走去,那么,道理也很简单:即使你一生也走不拢那儿,但你总会是离它渐近而决非是渐远的。并且同时你也得注意,切不要因为一时眼前有物干扰了你远望的视线,你就走岔了道,而必须是时刻都得在心头“默”着你既定的目标,——若你果是想要登上哪座山,那么这目标,当然也就是那山顶了……今儿个对着这《山径》,我想到和说到了这些,也不知读者诸君,是否觉得有点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