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下闻樱 · 第二话 · 镜中人
黑。像云烟涌动着一样的黑,近在眼前可以触碰到的黑,在一片黑暗中还有更黑的所在。脚下没有路,仿佛空中,又像是水上,仍旧是一团黑。沈淡就这样走在潮湿又拥挤的黑暗之中。明白自己并非是在做梦,也不是幻觉,而是进入了一个前所未闻的世界。眼中依稀可见隐约的村落与迢迢的山水。那山水远在天边,耳边却有溪声潺潺。
“在哪……”沈淡说不出话,只是心里默念。看着不远处的野径与白雾,身体已疲倦之极。路边有枯树纵横如同行草,炊烟袅袅则如泼墨。沈淡不敢松懈怠慢,一心往光亮处走,有时有人影忽然掠过身旁,伸手一捞,疾风吹过,却是一把灰烬。
终于还是决定放弃。沈淡解下腰畔的玉,以指甲轻弹,清音不绝,缭绕至天边。连击三声,那无尽的黑暗中开始亮起火光,绵延不绝的火光,从远处翻卷过来有如漫天火海,瞬间照亮了整个世界。沈淡也瞬间没入了这火光之中。
月色当庭,窗影上的树影,已渐渐移走了。屋子并不大,窗下是一张老旧的红酸枝妆台,台上点了一支白色的蜜蜡,摇晃的烛影中,是一块暗黄铜镜。那铜镜刻以海兽葡萄浮雕,却并非常见的海兽葡萄镜,边缘处另刻了凤凰衔绶罗纹,年代已久,早已被摩挲出异样的光泽。两个人坐了一会,她才拨了拨垂在面前的长发,小声地说:“你应该早点回来的,万一我点灯晚了,你出不来了,怎么办?”
“不碍事的,只是神游一番罢了。”沈淡冲她笑了笑——为免她担心,脸上却早已是虚汗淋漓。“下次还是这样,听到我击玉的声响,再点灯不迟。”
原来这镜子中别有天地,是古书中所载奇镜一种。若是知道了那特别的法子,人就可以进到那镜子里的世界去。沈淡曾遇上高人,听他口述了一回,两人都没见过这样的镜子,就只当是奇闻默记于心罢了。没想到有一日真被他遇上。沈淡去到镜子里做什么呢?镜子里又有些什么呢?女子想知道,又不敢问他。她说话总是轻轻的,好像生怕惊扰了别人,生怕别人连她的声音也一并数落了。
“人长得难看,声音也这么难听呢。”
沈淡当然不会说这样的话,他擦了擦两颊的汗,只是微笑着看她,心想,真希望她能抬起头来让自己看一眼。
“下次?”她睁大了眼,语气里却是一丝责备,“别要有下次了。”
“我……似乎已经见到你了。”沈淡心知她为难,担忧自己因为找她而迷失异地,却又渴望着能有朝一日,重新看见自己的容颜。哪一个女子会忍心终生见不到自己的模样呢?她略微讶异地轻呼了一声,一丝慌乱无措的眼神快速地飘过,又默默垂下了头。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听起来怪怪的,两人都早已习惯了。
“你还在这里,总有一天就会找回来的。”
“嗯。”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沈淡估摸了下时辰,道:“不早啦,我告辞了,多有打扰。”他不能在这样的夜里,呆在一个女儿家里太久。
“哪里。”她想起身相送,沈淡已站到了屋外。
“下次见。”沈淡在屋檐隐约的星光下冲他一笑。真是爱笑的人啊。女子心里想。见着沈淡的笑容,自己似乎也开怀了许多。
两个月前她曾大哭了一场。
她生得并不好看,常会听见别人的闲言碎语,说自己长相不讨好啦,有莫名其妙的味道啦,真是难听的话语。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更是拿她当取笑的对象。然而她并不觉得哀伤——单凭相貌而决定是否交往,大概也不会是真心的人,也就没有必要去认识了吧。人前依旧勤勤勉勉笑意盈盈,也不管别人有没有觉得这笑容丑陋。想到这儿,她便心碎,再笑的时候就觉得辛苦勉强。渐渐地,就不向所有人笑了,只与平常来往多的人微笑。在银楼里打工的伙计啊,送信的酒鬼老头啊,还有那些尚且凭一颗心认识人的孩子们。再后来……就只一个人的时候和自己微笑了,对着镜子默默讲没人愿意听的心事。其中的心酸,恐怕只有自己知道。说不在意容貌是假的,她也曾对着镜子叹息,后悔过,怨恨过,希望自己长得更漂亮些就好了。仿佛只要人漂亮,什么就都会有,有爱人,有好看的衣裳和名贵的脂粉……然而那些都只是想象罢了。她现在才真的知道了什么叫后悔,只要一想起那晚,眼泪就掉个不停。后悔,真是后悔呀,责备自己不够自爱,终于连自己真正的样子都失去了。
“我当时很难过,说了很多本来并不那么想说的话。我骂镜子里的自己,怎么长得那么难看,二十多岁的女人,从没有男人认真仔细地瞧过自己一眼,更别说什么温柔多情的眼光啦。我有喜欢的人,每个女孩子都会有。也更想被人喜欢。我恨自己,好像只是因为长得不好看,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好像错都是在自己,别人怎样待我都是活该……嗯,我现在后悔也没用啦。那时下着小雪,傍晚时分,窗户是雪亮雪亮的,还能听到猫儿狗儿在雪地里翻滚吵闹的声音。我说了好些话,然后就盯着自己看,看了很久。那一刻我有过慌张,我看见镜子动了动——应该是说,镜子里的我动了动,她看着我,既没有笑,也没有哭,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就站了起来,转身走掉啦!走到深不见底的镜子里头去了。说真的,听起来怪不可思议是吧,可我当时好像早就知道会这样,我坐着动弹不得,任由眼泪流个不停……”她轻轻啜泣着,将袖口攥在掌心,想擦眼泪,却只是任由泪珠滴落不停。
遇上沈淡以后,知道了他的为人,她才慢慢地和沈淡讲了。沈淡听过,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不想随随便便说她好看,只是在旁轻声道:“也许我可以帮你找回来呢?”
“找谁?”
“找你呀。”
“我……我不见了。”明明刚刚还在说着,忽然听到被人说起却还是一副错愕表情;明明自己还坐在这里说着话,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可是确实有个自己走掉了,走去了不知名的荒凉的地方。
“古时候,也有过和你一样的事情,不用担心的。”沈淡向她笑道,“呐,我可以到镜子里头去,不过得要你帮忙。我到了镜子里头,看不见光,你在镜子前点了灯,我才可以循着光出来。”沈淡用手掌抚摸了一遍铜镜,镜面有细微的痕迹,镜子里暗沉沉一片,将它拿在手中翻转侧目,似乎真能见到镜子里的无限大的世界一样。
“那我什么时候点灯?”她擦了擦眼睛,嘴角似乎有了些微的笑意。沈淡便取下腰间的一枚玉佩,清莹透绿,拈在指尖,轻轻一弹。
“听见了吗?”
“嗯。”她破涕为笑,数月来第一次真正的笑了。沈淡想和她说,世上绝对没有难看的笑容,绝对没有。也绝对没有笑起来不好看的人。不过他觉得,她其实早知道的吧,所以沈淡也只是回以一笑。
他倒并不是爱笑的人,心中常常有忧愁的心事,只是不介意把笑容送赠给人罢了。
「有奇物曰海兽葡萄镜,照见人间何物,镜中即生此物。譬如镜前习字弹琴,燃灯闲话,镜中亦有之。及至灯灭人眠,镜中人犹自梳妆浅笑不去。非幻影,盖真事也。而常人难见,故不觉怖。溪山老人尝谓余曰,镜中有别样天地,柳暗花明杳然难寻,奇山怪水惑人心智,不可久留。余深信之。」
只是和女子相识久了,沈淡越发想去那里头找她回来。试了好几次,始终却寻不到她的踪迹。恐怕是走得太远了。
“又或者还有别的原因吧。”沈淡叹息。
端午将至,女子约沈淡同往集市。“不管怎样,你帮了我,该谢谢你的。我们去买些上好的米,包了粽子请你尝。”她虽然样貌平平,一双手能干的活却特别多,也又做得好。虽然没什么人赞赏她,她自己倒是很自信也很知足享受。
“我不喜欢逛街。”沈淡说。
她就低了头。沈淡以为她担心又是因为自己长相的缘故,而不愿与之成行,便又说:“因为平日去哪儿总都是一个人,很无趣啊。两个人便好得多了。”
说的倒也是实情。她笑了,一道出门,挎了竹篮,见了想吃的、喜欢用的便买,买不起的也可以一番赏玩,走了也很开心。集市上人来人往,吆喝声,询问声,欢笑声,此起彼伏交错回响。原来真的处于尘世间,并没有谁有闲暇来关心一个人的样貌。沈淡这样想着,看了一眼身旁渐渐开朗起来的女子,希望她也能觉察到这一点。两个人买完东西,又绕路回去,在城南的市桥上小伫。看着远处的人烟与楼台,心情也似乎变得格外好。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
“嗯?”她就在身边,看着桥下的河水。河水清澈,却照不出她的倒影,任凭再如何凝望,至多也只是见到水面的云影轻移,或者一只蜉蝣骤然从水上踩过去,才令她回神过来。自那天起,不管是在镜子中,水面,都瞧不见自己了。
“你是不是觉得,看不见自己,反而还好过一点?”沈淡明白,有些事别人说了,最多听过便罢。若是自己认定了如此,才是真的无望。别人说你漂亮或者难看,并非你真的就是如此了。自己认定如此,则大不相同。面容和心思,真的都会渐渐地变了样。
“有时候吧,仿佛看不见自己,心底好像真的会觉得自己没有那么难看。”她坦言。
“我怎么也找不到你,也许是你的心意不决。你并没有真的希望自己还能回来,是吗?”
她终于不说话了,她有过这样的念头。有点儿悲哀,明明是想见到自己的,可是一想到自己的样子,多多少少还是觉得泄气。真不公平呀,人人都可以凭努力,去得到想拥有的东西,成为想成为的人。惟独人的样子,是怎么也变不了的,被注定了的。可是这真得值得埋怨么?若是爱自己,承认自己,就必须认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始认真地看着沈淡。她发现,从当初相遇到现在,这个人从没有过一次逃避她的目光,他看她的眼神,也永远那么真实而平淡。也许,真的不是每个人都在意自己的样子呢?
她在心里答应沈淡,答应了自己。
一年一度如一梦,此生此夜见此人。
沈淡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她也有被人喜欢着。是啊,哪有会一直无人过问的心呢?只是她不那么情愿罢了。越是将自己看得低的人,被人珍重起来越觉得惶惑不安。自然是感念的,正是因为这份感念才更担心误了别人。可是那年轻的伙计却不这么想,每次经过她家附近,都要故意走得很慢,比那落霞还要更慢。她知情,却不出门去看。可是久了也过意不去,偶尔两人就会在门前短暂一见。她依旧是长发垂面,不敢开口,朴实的男人不懂得说话,就悄悄将身后采的花束交到她手里。
“给你。”
眼前骤然出现一束灿黄,她远远没预料到,下意识伸了手去接,又突然颤了回去。两个人都松了手,那束菖蒲就散落在了地上。他弯腰,被她抢先捡了起来。
“谢谢你。”她仿佛忽然有了勇气。
“很多天没见到你了呢。”
“很多天是多少天啊?”
“六十天,还是六十一天?”他嘿嘿笑了。她也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从前就彼此看过无数次的人。那温柔的霞光剩下最后几缕,斜斜地洒落,轻旋,照在她的眉眼发丝之间,瞬息之间都是难言的美丽。
“真好看啊。”他不禁轻轻念道。她仿佛听到了,又好像没有听到,天光渐渐暗了下去。四周的街道河流,楼台树木,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她想起沈淡和她说过的镜中的世界,一片黑暗中隐约能见朦胧景致,大概和现在差不了太多吧?
“镜里镜外的世界,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她想不明白,问过沈淡,沈淡却不愿意和她说。
因为沈淡也不知道。
“穿过那片黑暗以后,正如溪山老人所说的,有如柳暗花明,奇景无限令人惊叹。”
将要离开的时候,沈淡决定去寻她最后一次。两人还是像第一次那样,坐在镜子面前。沈淡闭着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了。
“你不要老是看着我啊,我没法子专心,就进不去了。”沈淡总感觉她在瞧着自己,一看果然是。她的性情较以往似乎变了许多。她闻言噢了一声,手里拿着沈淡的那盏灯,问道:“这个灯很奇怪啊,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就点着了。”
“到时候你按我说的,手指在灯芯上一搓就好啦。”
“唔,那你快去吧,找不到也没所谓的,说不定哪一天她自己就回来了呢。”
“嗯。”
沈淡闭上了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一瞬间,看见的却是一袭无比熟悉的淡白身影。他几乎想睁开眼,可明白那只是自己的幻觉罢了。他想念叶闻樱,真是想念啊,可也没法子和人说。说自己很想一只女鬼吗?就算有人听,也没人肯信的。他沿着之前的路往那云烟中走去,脚下渐渐地不再空虚,人已站到了土地上。路边荒草丛生,想必是很多年前照见的草木。外面的世界一岁一枯荣,这里的事物似乎都只有一次生涯。云烟渐散,楼宇亭台也逐一清晰起来,一条河从桥下穿过,远处点了暗红的灯笼,身边是匆忙的人影,沈淡一一辨认,却都转瞬即逝。有时候,脚下的路和眼前的山水会轻轻一晃,估计是外边她碰到了镜子。沈淡担心逗留的时间太久,走过桥,往对岸走去。到了柳树前,之前昏黄的天地就突然变得明亮,柳色青了,日光流转,水声潺潺,有如梦醒一般,周围的人声也渐渐喧闹起来。沈淡心底又惊又疑,同时伴有有莫大的愉快。远处的山水一色清明,镜中人物全都温和宁静,不禁令他动了心,几欲想长留此地。
“沈淡?”恍惚中竟有人叫他的名字,沈淡一惊,尤其那还是故人的声音。
他回头,是一个面容清瘦的男子。沈淡认识他,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他的名字。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似乎知道什么。
“我来找人……好久不见。”虽然还没想起他的名字来,沈淡依旧向他问了一声久违的好。
“好久不见,”他停了一会,看了一眼络绎的人影,“你快回去吧。”
“你呢……”沈淡想问他什么,一瞬间似乎瞧见了个女子的身影,在河岸边柳枝下徘徊,“我先走一步。”他想着还有机会再来,连忙朝女子那边赶了过去。
果然便是她。
沈淡走得很慢,站在她身后,生怕打扰了她一样。
“该回去了。”
她就转过身子来,看着沈淡,和外面的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倒是更加忧愁了。
“我没有影子呢。”她忽然说。沈淡往水面看过去,果然是没影子的。不知道为什么,沈淡心底涌起了一股莫大的哀愁。外边的她想见自己,镜子里的她也一样想看一眼自己的影子。可谁是影子谁是真的自己呢?一瞬间沈淡也迟疑了。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衣裳,又碰了碰她的手臂,温热光滑,并不是幻觉。
她收了手臂回去,有点儿惶恐地看着沈淡。就和镜子外边那个的自己一样啊,胆怯,害羞,怕被人接近。沈淡心想。
他忽然觉得很为难。他有什么理由带她走呢?
她又何尝不是一样真真切切地活在镜子里头?眼前山水又是一阵轻晃,沈淡似乎听到了天外细微的咳嗽声。
“夜里冷,叫你多穿件衣服的啊。”沈淡看着她,忍不住责备道。
女子茫然不解,沈淡才发觉自己失口了。眼中山水似乎晃得更厉害了,又或者只是一种眩晕感。沈淡觉得闷闷的,和从前一样忽然没了力气。
“跟我走。”
女子没有理会他,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摸了一下腰畔的玉,却发现不在身上。他几乎以为自己也要永远困在这儿了,有过一瞬间的绝望。好在那天边已经开始泛起熊熊火光,那火光铺天盖地而来,席卷过楼台水榭石桥草亭,从河面涌至眼前,瞬间将两人吞没了。
「……至夏,余已遍游黔南、澜沧一带。所往愈多,见之愈奇。赤水有女貌不甚佳,人嫌而自弃。因对镜唏嘘长叹,久矣,镜中人乃去。自此照镜无人,临池无影,不复相见。余于镜中几番寻觅,遂与之归。昔日闻樱告我,人死亦不能自视其人,终年寂寞无人语,自怜亦无影可顾。是以尤恨不识丹青,想芳容在目,伤心难画,惟以私心记之。噫!闻樱闻樱,吾意汝或不知也。」
——《日下闻樱·人物卷·镜中人》
沈淡走的时候,她是和那伙计携手一起来送行的,沈淡见了,就特别愉快。将要走的时候,沈淡还是和她说了一句,她笑起来很好看,当真是好看。有那么一瞬间,那笑容里让人感到了非常美妙的光芒。那块海兽葡萄镜她送给了沈淡,沈淡知道是奇物,舍不得推辞便收下了。白天里仔细端详,才又发觉镜背有一行细小难认的铭文。大概是水月镜花沧海桑田之类,刻痕已磨灭难认,也就没有深究。沈淡揣着镜子想,这镜子既非俗物,也许叶闻樱能从镜子中看见自己的样子呢?想到了这儿,沈淡便很开心,像是当初七八岁时遇见她那样开心。
他要与她相见,就好像这世上别的所有的动人相见一样,辗转山水以后,终于能相视于面前。他还在路上,但是知道,那一天迟早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