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制的草头叫做“腌金花菜”
上海是一个超大型城市,市中心区离郊区很远。以前上海人很少有机会到郊区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城市人的特点。上海人主要是通过小菜场或餐饮店认识蔬菜的,所以,绝大部分上海人只认识苜蓿的“头”,而不认识苜蓿的根、茎、花、籽,甚至许多人也不知道草头是苜蓿的嫩叶。即使是生活在农村里的人,他们认识草头,但也大多不知道这种植物的学名叫“苜蓿”,不知道“苜蓿”二字该怎么念(苜蓿的普通话发音为mu xu,而上海话中并无该词的标准读音)。据《同治上海县志・物产》中讲,苜蓿除了被叫做“草头”外,还被叫做“草子头”。它的叶片歧生,即由3片小叶组成复叶,所以又被叫做“盘歧头”;它开金色的小花,更多人把它叫做“金花菜”。以前我在上海郊区生活过一段时间,确实听到老农把草头叫做“盘歧头”的,而以后再去郊区,”盘歧头”之名早已不用了,不过,仍有不少人把草头叫做“金花菜”。
苜蓿( alfalfa)又叫做紫苜蓿、紫花苜蓿等,原产地在欧洲,欧洲人种植作为牲畜饲料。《史记・大宛列传》中讲:
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始种苜蓿、蒲陶(即葡萄)。
“大宛”是西域古国名,在今俄罗斯境内。当地人喜欢喝酒,而马则吃苜蓿。
汉代的使臣到大宛国,就把苜蓿种引入中原。不过,《史记》并没有记载是哪一位使臣把苜蓿引到中原的。《太平御览》卷九九六引《述异记》讲:
张骞苜蓿在今洛中,苜蓿本胡中菜,骞始于西国得之。
看来,是张骞出使西域把苜蓿引进中原的,他自已还为此建了一个苜蓿的种植场——“苜蓿园”,除了把苜蓿当作饲料外,还把它作为蔬菜供人食用。
据记载,大宛国出产一种大宛马,体形高大,体格强壮,古人认为是苜蓿成就了大宛马。在古代,马不仅是主要的畜力,还是作战工具,所以,古代还设立专门种植苜蓿的草场和专门负责种植苜蓿的职官。如《新唐书・百官志》中记载:“凡驿马给地四顷,莳以苜蓿。”《元史・百官志》:“苜蓿园,提领三员,掌种苜蓿以饲马、驼、膳牛。”苜蓿是战马的主要饲料,因此,在古代描写战争的诗中也经常会提到苜蓿,如戴高《度关山》诗:
马衔苜蓿叶,剑莹辟鹈青。
曹唐《病马》诗:
平原好牧无人放,嘶向秋风首蓿花。
苜蓿的嫩叶可以充当蔬菜。初春,苜蓿抽芽,采摘之,炒来吃,是尝鲜,味道是不错的,但时间一过,嫩叶变成了老菜皮,只能是马的草料了,只有贫穷而饥寒交迫者才会拿来充粮垫饥。《唐摭言》中讲了一个有关苜蓿的故事:唐朝开元年间,长溪(今福建省霞浦)的薛令之很有才气,官至左庶子,入东宫为太子伴读,但是俸禄很低,生活过得很清苦,经常以苜蓿当菜又当饭。盆子里除了苜蓿还是苜蓿,于是他写了一首《自嘲》诗,还像今人贴“大字报”一样贴在宫里。诗云:
朝旭上团团,照见先生盘。
盘中何所有,首蓿长栏干。
饭涩匙难滑,羹稀筋易宽。
只可谋朝夕,那能度岁月。
苜蓿当菜,偶尔为之尚可,如拿苜蓿当饭吃,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唐玄宗看到《自嘲》诗后,很同情他的处境,就下令给薛令之加工资。这个故事很快就传开了,后来“苜蓿”或“苜蓿盘”就成了比喻或形容教师清贫生活的典故,如唐庚《谢风州教授》诗:
绛纱谅无有,苜蓿聊可嚼。
《后汉书・马融传》讲:马融“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后来“绛纱”、“帐纱”多作为开课授徒的代名词。唐庚诗中的这位教授“绛纱”肯定是不富有的,但还有苜蓿可以维持生计。陈慥,字季常,是苏东坡的老朋友。他是一位出名的“妻管严”,成语“河东狮吼”即出自他的故事。他的《谢两知县送鹅酒羊面》中讲:
不因同里兼同姓,肯念先生首蓿盘。
休耕期种的苜蓿是做肥料的,所以当草头初出时,农家就会大量采摘,草头入沸水中稍煮捞出后,再经阳光曝晒,脱去部分水分后腌渍,这就是海有点名气的“腌金花菜”,可以充当“咸齑”下饭,在没有零食吃的年代,它也可以解馋。农夫们在农闲时把“腌金花菜”挑到城市里货卖,还能得到一些“贴补铜钿”。1909年出版的《图画日报・营业写真》绘有“卖腌花菜”图,配图文讲:腌全花菜滋味好,此物乃自太仓到。不咸不淡制得鲜,生吃热吃俱佳妙。金花之名好吉利,两朵金花夸及第。近来科举虽罢除,寒士尚俱喜咬菜根味。
我从小生活在虹口,小学就读于峨眉路的大容小学校(后改为峨眉路第一小学,今已不在),校门对面有一小摊头,摊主的个儿很高,我们都叫他“长脚”。他的摊头上长期供应腌金花菜,花一分钱就可以买一小包,所以,腌金花菜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离我家不远的海宁路乍浦路一带集中了国际、胜利、解放等多家电影院,这里的夜市很兴旺,一到夜里,总会有几家专实盐金花菜的小贩,摊头搁在一自制的小车上,上面有像玻璃窗一样的架子,里面放着腌金花菜,旁边放着许多调料瓶。摊主不停地喝——“腌金花菜呱项叫,三分五分买一包!”当你付了钱后,摊主就会给你装上一小包金花菜,并把调料瓶内的调料一一主要是胡椒粉、鲜辣粉、五香粉之类的东西撤到腌金花菜上。这里的腌金花菜比“长脚”那里的好吃多了。大约到了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后,我确实再也没有在上海看见过腌金花菜了。
清道光时上海人张春华著《沪城岁时衢歌》中咏
绿阴深处听黄鹂,令节新蔬剪夏畦。
飞雪一匙香稻热,轻盐匀入煮摊粞。
作者原注
立夏日,剪野菜,有所谓“草子头”者。磨米作粞,入草子头煎之,味甚香脆,名“摊粞”。
清光绪刊印上海人秦荣光著《上海县竹枝词・岁时》中咏:
麦蚕吃罢吃摊粞,一味金花菜割畦。
立夏称人权轻重,秤悬梁上笑喧闺。
作者原注:
麦穗磨黏如蚕,名“麦蚕”,食之不蛀夏。以金花菜入米粉,名”草头推粞”,均立夏日食。立夏日,用秤称人轻重,验一年肥瘦,亦主不蛀夏。
“蛀夏”亦作“注夏”、“疰夏”等,是盛夏季节最常见的疾病,又大多发生在幼孩和儿童身上,主要症状表现为食欲不振、体乏无力、体重减轻等。中医又把注夏称之为“夏痿”,认为是春夏之交,气候多变,致使一些体弱的儿童难以适应而得病。而立夏一过,就进入盛夏,人们又得经受盛夏天气的考验。中医是“经验主义”,难以找到发病的原因和治疗的办法,于是,民间就流传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预防和治疗“注夏”的办法,而且世代相传、弄假成真,以致现代的人们无法判断这些民间秘方是治病方法还是风俗习惯。不过,直到今天上海郊区的许多地方还保存立夏吃“草头摊粞”的风俗。
苜蓿开紫金色的小花、所以也被叫做“紫金苜蓿”、“紫花草”。清代中叶,江南闹饥荒,有一贫妇被迫到一地主的土地里采摘轮种的苜蓿老叶充饥,被地主家的家丁发现。家丁责令贫妇解下围裙,把围裙里装的苜蓿全部倒出来。贫妇感到被侮辱了,就当场解下自己的裹足布,在田旁的一棵树上上吊自杀了。当时任刺史的查梅史听到这桩悲惨的事后,作《贫妇食紫花草》诗,说:
紫花草,春风吹,
东家花开田自肥,西邻有妇炊扊扅( yan yi,即门闩,此处喻关门外出)。
去年田中五斗谷,官租私逋偿不足。
儿啼饥,妇夜哭,东家饭鸡呼粥粥(“粥粥”是呼喊鸡时发出的声音)。
紫花草,春风吹,饥鸟欲啄心徘徊。
田丁来,布裙禠,
两字饥寒竟至此,紫花满地贫妇死。
这也许是我读到过的最凄惨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