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对仗”宜分解到单字(二)
又如上文所录《游布达拉宫,恨无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灵塔》中另一联“独不见嘉措,同谁作快谈”,“嘉措”即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乃藏族人名的汉字音译;“快谈”则是形容词加名词的偏正词组。语法结构与词性也都不同。但如分解到单字,则“嘉”可借其形容词(“美好”)义,“措”可借其名词(“举措”)义,于是与“快谈”对仗,看起来也很工稳。类似的例子,还有五律《己卯孟夏为浙江新昌李白与天姥国际学术讨论会作》(一九九九年):
南风迟昴日,东浙熠奎星。
旧雨连宵至,新茶一座馨。
灯花传太白,炉火继纯青。
从此唐诗路,宜镌百丈铭。
其中“灯花传太白,炉火继纯青”一联,“太白”是人名,即李白;“纯青”则是形容词。语法结构与词性也都不同。但如分解到单字,“太”对“纯”,“白”对“青”,则不可谓不工。
又如五言排律《武当山》(二〇一二年):
道教汉文化,仙都明武当。
峰危天可柱,云漫海如床。
金顶风披露,朱垣雪隐藏。
东来朝气紫,西坐帝衣黄。
一剑少林敌,三丰太极张。
大兴言乃验,举世瞩玄光。
其中“一剑少林敌,三丰太极张”,是说武当剑可敌少林棍,武当张三丰开创了太极拳。这两句的语法结构、各单词词性差别相当大。但分解到单字,则“一”对“三”,“少”对“太”(此二字常对举,如祭祀规格有“太牢”“少牢”,职官名目有“太师”“少师”、“太傅”“少傅”,等等),却很工。因此,全联亦不失为宽对。在排律诗的诸多对仗里,偶有一二这样的另类,可救因对仗句数量多而容易造成的窒息,宛如围棋的“眼”,有“眼”则一大片棋皆活,无“眼”则一大片棋皆死矣。
又如五律《贺凤凰出版社建社三十周年》(二〇一四年):
三十立功德,针线嫁衣裳。
读物充寰海,凭人计码洋。
谁夸兰麝贵,孰与墨油香?
浴火六经在,高台起凤凰。
其中“读物充寰海,凭人计码洋”一联,“读物”是一个名词,“凭人”即“任人如何如何”,并不是一个单词。语法结构明显不同。但分解到单字,“物”对“人”则很工。附及,“寰海”即全国;“码洋”则是图书出版发行的专用术语,指全部图书定价总额,“洋”是“三百块大洋”的那个“洋”,即“钱”。两者虽同属名词,但风马牛不相及,似乎很难相提并论。但分解到单字,则“洋”借为太平洋、大西洋的那个“洋”,与“海”对仗便工,且横生出几分妙趣来。
又如五律《至江汉大学出席高等学校诗教工作暨当代中华诗教理论研讨会,下榻沌口经济开发区三角湖度假村》(二〇一〇年):
三角湖村月,两天江汉人。
此来非度假,所得是求真。
经济须开发,风骚莫泯沦。
中华有诗教,大学正当仁!
其中“此来非度假,所得是求真”一联,名词“假期”之“假”,借为形容词“虚假”之“假”,以与“真”对。七律《雁门关》(二〇一三年):
北戒山河一链横,雁门高阁压长城。
国除秦楚谁勍敌,世不汉唐休远征。
马阻单于南下牧,牛安六郡雨中耕。
千年事逐秋鸿去,壮气犹飞百尺甍。
其中“马阻单于南下牧,牛安六郡雨中耕”一联,匈奴酋长“单于”之“单”(读“蝉”),借为数字“单独”之“单”,以与“六”对。七绝《邛海观渔》(二〇一四年):
远岫云飞狂草字,近湖水印好花枝。
渔舠三五猎邛海,曳得堆舱乱跳诗。
其中“远岫云飞狂草字,近湖水印好花枝”一联,书法“狂草”之“草”,借为植物“草木”之“草”,以与“花”对。这些也都是分解到单字来对仗的用例。
又如五律《台湾东西横贯公路》(二〇〇八年):
过海解重甲,开山胜五丁。
康庄劳斧凿,峡谷走雷霆。
桥拱长新月,灯编太古星。
军声同此路,横贯万峰青。
其中“过海解重甲,开山胜五丁”一联,“重甲”是“两层铠甲”,喻指全副武装,是一个偏正词组;“五丁”则是“五丁力士”,传说里古蜀国的五个大力士,曾开山修蜀道,是一个专用名词。语法结构与词性也不尽相同。但分解到单字,则“重”对“五”是数字对,“甲”对“丁”可借义为天干对,却很工稳。近似的例子还可举五言排律《伊犁》(二〇一四年):
云乱真丝白,天垂宝石蓝。
有山长戴雪,无谷不蒸岚。
日落牛羊下,星高鹰隼探。
闹花春在夏,征雁北由南。
令节过重五,胜游争再三。
牧歌能伴舞,疆史足倾谈。
青袅帐中爨,红飞颧上酣。
伊犁醇似酒,一醉尽千罈。
其中“令节过重五,胜游争再三”一联,“重五”是农历五月五日端午节,而“再三”则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意思,语法结构与词性也不尽相同。但如分解到单字,则“重”对“再”是隐性数字对,“五”对“三”是显性数字对,亦甚工稳。
笔者的这一认知,还可以反过来表述。对仗要想对得好,字面的“工”固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这个“工”不能以“合掌”或“近于合掌”为代价。如果能做到“貌合神离”——单字极“工”而组成单词及语句后却又能拉开上下联之间的句义距离,使文笔飞扬起来,那对仗便“活”了。拙作七律《五一二大地震四周年祭》(二〇一二年):
交胜天人道未穷,三川地裂一针缝。
生灵下界方刍狗,死魄中宵竟烛龙。
雨后蕈排新市镇,风前壁立旧云峰。
曙光红衬国防绿,民气军声叠万重。
其中“生灵下界方刍狗,死魄中宵竟烛龙”一联,以“生灵”对“死魄”,“生”对“死”之为的对,固不必说;“灵”与“魂”可组成单词“灵魂”,“魄”与“魂”亦可组成单词“魂魄”,因此“灵”对“魄”也是很工整的。然而“生灵”是活人,“死魄”却不是死人。如果用死人来对活人,虽不算“合掌”,但距离总没有拉开,仍然缺乏张力,句意不够劲健。此联对仗的看点,在“死魄”是初生的月亮。《新唐书》卷二七《历志》曰:“凡月朔(农历每月初一)而未見曰'死魄’。”此时夜晚因无月光照明,故显得特别黑暗。全联的意思是说,天地不仁,视下界生灵如草扎成的狗,不加爱惜(指“四一二”大地震中,有太多的人死去);但中国人是坚强的,万众一心,奋起救灾,哪怕是漆黑的深夜,也有火龙在熊熊燃烧!上联是“天胜人”,下联是“人胜天”,终极指向是“人定胜天”。这样的对仗,应该说还是比较成功的。
又如五绝《澳门妈阁》(一九九九年):
红阁存妈祖,黄轩有子孙。
易干沧海泪,难蚀故乡魂。
其中“红阁存妈祖,黄轩有子孙”一联,看点在于,分解到单字,“红”对“黄”,“阁”对“轩”(借为建筑物之“轩”),“妈”对“子”,“祖”对“孙”,都很工;但组成单词,则“红阁”即“红色的楼阁”,是一个偏正词组;“黄轩”即“黄帝轩辕氏”,是一个人物专名;“妈祖”也是一个人物专名;而“子孙”不是。两对词语,结构都不同。这首诗写在澳门回归之前,此联是说,澳门还存有妈祖庙,证明澳门人并未忘记自己是黄帝的子孙。上下联看似平列,实为因果。这样的对仗,内涵较丰富,应该说也是成功的。
又如七绝《偏头关过八路军一二〇师抗日战地》(二〇一三年):
抗日何尝不正面,奔雷昔亦过偏头。
关前多少英雄血,都入黄河天际流。
其中“抗日何尝不正面,奔雷昔亦过偏头”一联,看点在于,分解到单字,“日”(借为“日月”的“日”)对“雷”,“正”对“偏”,“面”对“头”,也都很工;但组成单词,则“抗日”是一个动宾结构;“奔雷”(即“迅雷”)是一个偏正结构;“偏头(关)”是一个地理专名;而“正面”不是。两对词语,语法结构与词性都不同。此联是说,八路军何尝没有正面抗日?他们以迅雷之势奔袭日军占领下的偏头关便是证明。“正面抗日”是现代语,“偏头”则其语俚俗,本来不易入诗。巧用来构成一联对仗,不但有意义,而且有趣味,应该说也是成功的。
关于对仗,值得探讨的问题还有许多。限于篇幅,本文重点只谈“对仗不必拘泥于语法结构与词性,宜分解到单字”这一个方面。其他隅见,容异日另外撰文论述。不当之处,尚祈诗词创作界、评论界的诸位同仁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