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杰：《箕山小吏》之《第一章》
第一章
五十多年前，春天里的一个深夜。
马楼村西南角有一处院落里突然热闹起来。院子的主人何子玉在院子里焦急地来回走动。东厢房里，何子玉的媳妇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冷汗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流淌。一个接生婆双手按着她的身子，喊道：“用力、再用力！”
又有一个生命降临在马楼村了。
何子玉的媳妇憋着一股劲，一用劲，只觉得身子一阵轻松，婴儿落地了。就在此刻，她一眼看见窗外的月光，那月光洁白洁白的，圆圆的月光中间，山的形状非常清晰，她心里顿觉放心，身子一软，便晕了过去。
何子玉听见婴儿的哭声，闯进屋去，接生婆笑着对他说：“子玉，你媳妇给你生了个白胖儿子，快来看看吧。”何子玉的头胎是个闺女，今年已经四岁了，他早盼着媳妇给他生个儿子了。现在如愿以偿，他兴奋地俯下身子，借着昏黄的油灯，仔细端详那个细嫩的生命。圆嘟嘟的脸蛋儿，亮晶晶的眼睛，粉嘟嘟的嘴唇儿，好可爱呀！何子玉十分激动，他琢磨着这个刚出世的儿子，哪一点像自己，哪一点像妻子，琢磨半天，觉得那婴儿既像自己又像妻子，实在难以分清楚。
这时妻子睁开了眼睛，含着笑望着丈夫，声音虚弱地说：“孩他爹，刚才真奇怪，我扭头望见窗外的月亮，孩子就出生了。”
何子玉十分惊讶。这个没识几个字的农村汉子，从小听过不少梦月入怀、梦虎入怀、梦蛇入怀，甚至梦龙入怀、梦桃入怀生子的故事。梦龙入怀生子的故事，大多都是帝王诞生，梦月、梦日入怀生子的故事，大多都是忠臣贤相的故事。妻子生子遇见了月亮，莫非这个孩子将来是个做官人？他抓住妻子的手，小声问道：“你看见月亮时儿子就降生了？”
妻子点头说道：“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月亮又圆又白，上边的山峰也一清二楚。就像咱们北山的山峰一样，高高的、尖尖的。”
何子玉听得心口突突乱跳，他神秘地对妻子说：“我从前听人讲故事，说包公出生时，他娘就梦见明月入怀，包公生时，额头上就有一个月芽儿，成了当朝宰相，做了大官。”说了这话，何子玉不由又去观察妻子身边的婴儿，看他的脸蛋儿上有没有啥印证，又看婴儿的身上。让他失望的是，孩子的脸上和身上光溜溜的，看不到一点儿特殊的印证。
何子玉的媳妇见他那副模样，觉得好笑，说：“别看了，咱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农民，整天吃糠咽菜的，能生出什么贵子，只要孩子一生平平安安，长大了比咱俩强就烧高香了。”
何子玉听了媳妇这话，觉得有理。民间讲说的故事，当地人又称“说瞎话儿”，怎么能拿来当真。
尽管如此，夫妻俩还是非常喜欢这个儿子。见月生子，毕竟是个吉兆。因为妻子看到月亮时，月亮上的山峰很清楚，他们就给儿子起名叫“峰峰”，这也是个纪念。
这个名叫何峰的孩子，快满周岁的时候，做出了一件让街坊邻居感到惊讶的事情。
那天，子玉媳妇临下地干活的时候，把他交给大闺女何英说：“英子，你带着弟弟在家里玩，不要到处乱跑，我去队里牛屋出粪，过会儿回来给他喂奶”。
五六岁的何英等妈妈走后，却抱着弟弟出了院子。邻居几个小姑娘见了何英，就说：“英子，咱到梨树园里玩去吧。”
马楼村的西边有个梨树园，有几十亩那么大。村里的孩子们将那儿当做了他们的乐园，无论是春夏秋冬，他们在梨树园里捉蟋蟀、逮蚂蚱、藏麻胡、抓子儿、鸡子叨架，疯玩儿。那一天冬日高照，小何英和几个小姑娘在梨园玩抓子儿，子儿都是从洗耳河滩上捡来的小石头蛋儿。几个小姑娘玩得正有兴致，听见梨园里有喊声，小姑娘们抬头看时，见十来个男娃子从里边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杀呀！杀呀！”原来他们正玩一种叫做“抓兔子”的游戏。
小何英这才想起弟弟何峰，四下一看，弟弟不见了。小何英吓得哭起来。另外几个小姑娘说：“别哭，峰峰还不会走，肯定爬不远，咱们找找吧！”
几个小姑娘在梨园里四下乱找，却不见何峰的影子，他们都害怕了，说：“英子，快回去对你娘说说吧。”小英子越加害怕，哭着飞跑进了村子，直接去队里的牛院里，一眼看见妈妈和另一个人抬着一筐牛粪，从牛屋里走出来。小何英奔过去抱住妈妈的腿说：“娘，娘，俺弟弟丢了。”
何峰娘还有点迷惑，丢了粪筐，抓住女儿问道：“你们在家里，弟弟咋会丢？”
小何英“哇”得一声哭起来。
何峰娘生气地说：“到底咋回事，快说！”
小何英不敢隐瞒，说：“我抱他到梨园里玩就把他放在我的身边，不知咋着不见了。”
梨园的几口深井，是平时浇梨树用的。离梨园不远，就是洗耳河，莫非孩子爬掉进井里了，爬到河里去了，何峰娘越想越怕，一脚把女儿踢开，拔腿就往梨园里跑。
这时候何子玉正在南地里干活，有人对他说了何峰丢失的消息。何子玉不敢怠慢，和几个邻居一起往梨园里跑。何子玉跑进梨园，瞅见妻子披头散发，满脸是汗，正趴在一口井上往井里看。何子玉跑过去问：“能看见吗？”
何峰娘一见丈夫来了，嘴一咧哭了，说：“几口井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娃子的影儿，怕是找不到了呀！”
何子玉说：“会不会是爬到洗耳河那儿去了，我去找找。”
何子玉跑到洗耳河，站在那儿往河滩里看，河滩里到处都是乱石，河中间是潺潺的河水，水并不深。何子玉找遍了河滩上的每一块河石，每一棵野草，却不见一个人影儿，他绝望地想，孩子肯定是掉进梨园的哪口深井里去了。
何子玉又返回到梨园里，这会儿梨园里已聚集了不少乡亲，大家都在帮他找孩子。梨园虽大但并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梨园四周又都是平展展的麦田，麦苗儿此刻不过一拃多高，更藏不了人。但人们却找不到孩子，大家都很奇怪。
何子玉说：“到处找不到，我看八成是掉进井里了，我回家摽几根长杆子，再找找吧！”
有位乡亲说：“孩子会不会爬回家去了呢！”
众人都驳他说：“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能爬一里多路找回家去？断断不能，肯定不会！”
何子玉也觉得不可能，说：“我还是回去摽杆子吧。”
子玉媳妇说：“你既回家，就到屋里去看看，弄不好就是爬回家了呢。”
何子玉也不多说，飞快回到家里，想起媳妇的话，真的进屋去看。这么一看，何子玉惊呆了，只见床腿边正躺着个小娃儿，呼呼地睡得正香。何子玉喜极，弯腰将孩子抱起，揣进怀里，夺步又赶回梨园，大老远就高声喊叫：“峰他娘，甭找了，峰峰真的回家了！”
子玉媳妇闻听，急忙迎住何子玉，从他怀里接过孩子，看时，那孩子仍在甜睡哩！众乡亲闻讯也都围了过来，惊奇地议论：“梨园离村子一里多路，又是沟又是坎的，他竟能爬沟过坎地爬回家，不得了呀！”也有人说：“他咋就认识了回家的路呢！”
子玉媳妇满眼含泪，怜爱地在孩子脸上又是亲又是吻，激动地哭笑不分了。
何峰虽有这许多灵异，但他的童年却经历了很多苦难。
马楼村原本土地肥沃，又紧挨着洗耳河，河水、泉水充盈，旱能浇，涝可排，平常的年份，这儿田里种的庄稼，都是绿油油的，饱满硕壮，极少有欠收的时候。这儿的百姓，因此也很少受饥荒的侵扰，最穷的人家，也能孬好填饱肚皮，但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马楼村的百姓却饱受了饥饿的煎熬。
村里有不少人因饥饿得浮肿病，有些老年人得了浮肿病后两三天就死掉了，为了不饿死，人们想尽办法寻找吃的，他们将路边的各种树的树叶捋下来，拿回家用水浸泡一夜时间，然后煮熟了吃。村里有一位老人，竟然将粪池里的蛆虫捞出来，用清水洗净，放在铁锅里炒后吃下，有不少人到山里寻找观音土，背回来烙成薄饼吃进肚里。
何峰的父亲本是一位好手艺的木匠，可是那种年头，人们只顾保命，谁还有心情盖房子做家具，何子玉就整天背着个小镢头，到地里去淘队里收过后遗留的红薯、红萝卜，小何峰常常个小竹篮，尾随在父亲身后，将父亲淘到的东西拾到篮里。有一天，父子俩跑了十几里路，来到箕山脚下，突然在一块麦地里发现了不少干红薯。这些干红薯或许是去年秋天犁地时没有拾净，被雨淋后露出来的。经过一个冬天，有些已经腐坏发黑。父子俩却像捡到了宝贝，整整捡了一竹篮的干红薯，小竹篮装不下，何子玉脱掉自己的单衫，又包了一兜子。
那天晚上，父子俩将那些干坏的红薯拿回家。何峰娘将那些干红薯放在石臼里，一下一下捣碎，然后做成饼，摊在铁锅里煎熟，一家人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这年霜降过了三四天的时候，何峰独自着一个篮子，到野地里挖野菜。转了半天，只寻到了零零碎碎的几棵枯黄的野菜，何峰又转到洗耳河滩上去寻。临近冬天，河滩里都是枯干的野草，在西风中摇曳着可怜的身子。何峰顺着河滩往北走，突然他看见河滩里有一片污泥坑。大概前几天这片污泥坑还流过河水，因冬季来临，河水逐渐干涸， 这儿成了污泥坑。
何峰呆呆地站在这块污泥坑边，忽然看见有一条小泥鳅，在泥坑里挣扎。他心中一喜，脱了鞋袜，绾起裤腿，不顾一切跳进了污泥坑。何峰在污泥坑里顺手一摸，便摸到了一条泥鳅，又一摸，又捉到了一条泥鳅。何峰更加兴奋了，不停地在污泥里摸，一条条泥鳅被他从污泥里摸出来。因为没有水，这些泥鳅虽然光滑，但却夫去了逃跑的能力，只要摸到它们就能够抓出来。等到何峰将那个污泥坑摸遍，他已经有半篮子收获了。
天已经快黑了，何峰着半筐子泥鳅往家赶。夕阳挂在天边，何峰娘正站在家门口等候儿子回来，一见儿子回半篮子泥鳅，高兴坏了，忙叫丈夫把泥鳅放到一个木盆里洗净，抓把盐放进去，又挖了一瓢玉米面，搅了搅，放到锅上蒸。
一家人已经好久没有吃过肉了，这半篮子泥鳅，蒸了十来碗。那时候何峰已经有了两个弟弟，一家六口人，每人挖了一碗。何峰娘又挖了两碗，一碗让何子玉端给何峰的爷爷，一碗叫大闺女英子端给何峰的大伯。
一家人吃着这顿蒸泥鳅，享受着美味，像过年一般，个个脸上都带着笑。何子玉吃着泥鳅，忍不住说：“河里咋还有这么多泥鳅，让你给碰上了。”何峰得意地说：“那个泥坑像是刚没水了，要晚去一天，或许就被别人逮走了。”
第二年春天，饥饿仍然笼罩在农村大地上。有一天，何峰的外婆去瞧闺女，走到马楼村南，觉得两手空空，见了外甥和外甥女们，拿什么给孩子们当礼物呢。恰巧路边有一块碗豆地，碗豆苗正长得鲜嫩。何峰的外婆就拐到地里，弯腰掐了两把碗豆苗，装进蓝粗布兜里。
何峰的外婆刚走出碗豆地，便碰见了几个马楼村的民兵巡逻队员。因为饥饿，村里许多人都学会了偷东西吃，地里成熟或不成熟的庄稼，都有可能被人偷去吃掉，因此大队成立了巡逻队，专门看护庄稼。
几个巡逻队员不论分说，就把何峰的外婆带到了大队部，关进一间土屋里。邻居有人看见了，跑去对何峰的娘说了。何峰的娘一听，拉着何峰就赶到了大队部，何峰的外婆在土屋里隔着窗户瞅见女儿，马上泪流满面，无助地说：“闺女，我没办啥错事，我来瞧瞧外甥们，走到村边就拐到碗豆地里，掐了两把碗豆苗儿，想着见了外甥们有啥送给他们。”
何峰的娘听了，气得脸发白，跑进大队部一把将大队长从屋里拉出来，嚷道：“俺娘来走亲戚，掐了两把碗豆苗儿，你们就将她一个六七十岁的人关到土屋里，还有点人性没有？”
或许是慑于何峰娘的恼怒，或许是良心发现，大队长摆摆手说：“把你娘领走吧，再也不能随便毁坏集体的庄稼了。”
饥饿让何峰懂得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