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庄子》遇到“存在主义”:老庄哲学真的是人生输家的鸡汤吗?
《庄子》轶事一二三
提到《庄子》,大家总会不自觉地想到中国哲学史上最大的流派之一——道家学派。
《庄子》又称《南华经》,是庄周及其后人所撰写的。庄子(约公元前369年—公元前前286年),名周,是战国时期睢阳蒙县(今河南商丘东北)人。曾做过漆园吏,后厌恶仕途,隐居著述,是先秦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
中国人喜欢用“出世”和“入世”来表达一个人的境况——得志的人往往入世,不得志的人往往出世。
而《庄子》就是“出世”的绝佳代表。庄子本人的境遇恰好也印证了这一点。
一些人在现实中受了挫折,往往痛读庄子,幻想虚静无为,放浪形骸,做逍遥之游,生云外之志。几千年来,庄子给人们提供了在现世心灵安顿的场所,甚至有人说,《庄子》就是一部人生输家的心灵鸡汤。
《庄子》明刊本
《庄子》现存最早的注本是晋朝郭象的《庄子注》。是由庄周本人写了一部分,后人又增补了一部分。但哪些是后人增补的,学界莫衷一是。
1980年,刘笑敢博士发表了一篇论文,引入了统计学的方法,从《庄子》文本的词汇和词频入手,判断出内篇的作者和外杂篇的作者不是同一个人。
内篇是战国中期的文章,和庄周生活的时代重合,外杂篇是晚出的文章,这个辨别的方法还是相对比较可靠的。
《庄子内篇读本》:以“存在主义”的视角解读《庄子》
曾担任过台湾大学哲学系教授和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的陈鼓应先生,在他的《庄子今注今译》的《修订版序言》中一上来就提到:“我接触庄子,是经由尼采和存在主义的引导。一直到现在,尼采的代表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庄子》仍是我最为欣赏的两部著作”。
那为什么陈先生会将《庄子》与“存在主义”并列提起呢,《庄子》又如何可以用“存在主义”的视角来进行解析呢?
《庄子内篇读本》封面 作者:福永光司
直到读到了《庄子内篇读本》,才了解到二者之间存在的微妙的关系。
《庄子内篇读本》的作者福永光司曾历任东京大学文学部教授、京都大学人文学研究所所长,是致力于中国思想史研究,更是老庄思想、道教研究的先驱。
福永光司原汁原味地解读了《庄子》的内篇,更有意思的是,这种解读加上了西方哲学“存在主义”的视角,让我们能从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中,更深刻地理解这部著作,理解道家哲学在世界文化史上的地位。
《逍遥游》与尼采:真正的超脱,在于自我
《庄子》内篇共7篇,各有各的重点,其中最上来的那篇《逍遥游》则是最有名的了。后面的许多的观点,都是在这篇的基础之上进行的阐释和深化。
《逍遥游》一上来,就描述了一个很奇幻、瑰丽的画面: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北海有一只叫做鲲的大鱼,不知有几千里大,海风吹起来的时候,鹏就顺势而飞,飞到南海。而小鸟和蝉呢,就很不屑,觉得自己飞到树上去就可以了,落到地上也无所谓,飞九万里那么高干什么呢?
庄子对逍遥游的描绘,就是以鲲鹏的故事开始的。鲲鹏,就是“大鸟”,而在这里,与“鲲鹏”相对的,是“小鸟”。
研究中国哲学的大家冯友兰先生说:《逍遥游》其实就是讲了一个大鸟和一个小鸟的故事。
两只鸟的能力其实是不同的,大鸟能飞9万里,而小鸟孱弱,都无法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但结果是什么呢?
结果就是不论是大鸟,还是小鸟,他们都做到了自己能做的、爱做的事。而如果用当下的流行语来说呢,大鸟自有它的大志向,小鸟则有它的“小确幸”。用冯友兰先生的话说:“它们都同样的幸福,万物的本性没有绝对的同,也不必有绝对的同”。
因为万物的自然本性是不同的,其自然能力也是不同的,但无论是大鸟还是小鸟,他们都顺乎了天性。
尼采
那这里与“存在主义”有什么关系呢?
庄子勾勒的大鹏,其实是暗指那些超脱于世间纷扰之外的绝对者。他们不受凡尘琐事的束缚,不受来自价值与规范的恐吓。庄子认为:只有超脱之人才能解放世人,为世间带来美丽、光明与和谐。大鹏,就是这种超脱之人的象征。
而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尼采,则也有关于“超人”的论述。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中写到,超人离开了他的故乡与故乡的湖,隐居山中;而庄子的超脱者则与大鹏一同翱翔在九万高空上面。
福永光司在《庄子内篇读本》也提到:“尼采的超人克服了一切凡尘琐事,打破了价值与信仰的桎梏而追求来自生命混沌的灼热;庄子的超脱者同样摒弃一切迷惘与诱惑、伪善与虚势,承认自我的价值,追求生命的充实与奔放豁达的精神超脱。”
因此,二者的共通之处就在于:他们都是超脱于现实世界之外,真正的自我,在于人们自身。
《齐物论》与加缪:直面虚无,获得人生意义
庄子与老子是道家哲学的两面旗帜,但二者的哲学有一点重要的不同,那就是庄子更为关注人的内心世界,更为注重人的精神境界。
庄子的哲学可以称得上是关于“境界”的哲学,《齐物论》便是一篇专论境界的文章。
《齐物论》一开始,庄子便假借颜成子游和南郭子綦的对话,提出了“吾丧我”的境界。
什么是“吾丧我”呢?
我们都知道,人类天生就有着“以自我为中心”的偏见,觉得自己是世间万物的中心,“丧我”就是破除自我中心的偏见,把人类的认识从狭隘、封闭的局限性中提升出来,以更为广阔和超脱心态来关照人类的存在。
在这一部分中,庄子也向人们提出了一个很普遍但却很难直接来回答的问题,那就是:究竟什么是人生的真正意义和价值?
庄子指出,世俗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沉溺于对功名利禄的追逐而不能自拔,结果呢,却被这些身外之物所役使,成为了功名利禄的“奴隶”,这就是“人为物役”。
庄子本人就是一个讨厌世俗争斗因而在事业上无所成的人,厌恶俗人之间的勾心斗角。
他在《齐物论》中也强烈批判了这种人:他们追逐名利,“日以心斗”,相互之间钩心斗角,但是自己的内心却得不到片刻的安宁,甚至到头来迷失了自我,不能为自己的心灵找到归宿。
庄子认为这样的人生是可悲的。
“人谓之不死,奚益!”他们的心灵是一种“近死之心”,虽说人还活着,可心却死了,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经过这番反思,庄子说出了一句名言:“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
在中国思想史上,还没有一个思想家能像庄子这样尖锐而深刻地提出和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的问题,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仍然困扰着绝大多数人。
而作者福永光司在对《庄子》内篇的解读中,联想到了近代欧洲存在主义哲学精神的奠基人加缪。
加缪的哲学思想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概念就是“荒谬”。“荒谬”意味着人生最深处的虚无,意味着人与社会之间难以调和的关系。
加缪说:“当一个沉迷于调解世俗与自我之间的关系而无法自拔的人,蓦然顿悟到人生的荒谬性时,他面前的世界将会呈现出一个完整的混沌之态。”
加缪
而这种混沌的态势,同时也是《齐物论》当中描写的那个“哀莫大于心死”的状况。
《局外人》的主人公莫尔索与《齐物论》中的南郭子綦,映射出的,都是看破人生荒谬后才拥有的痛苦与安宁。所以加缪说:“一旦世界失去幻想与光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局外人。”
其另一深层的含义就是:让精神获得绝对的独立和自由,恢复真实的自我,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
《庄子》与存在主义:到底怎样活才“逍遥”
无论是《庄子》的“出世”鸡汤,还是存在主义对人类本身的关注,二者的出发点都是如何在这个混沌的世间,找到个人安身立命的场所。
庄子的'大鹏'也好,“小鸟”也罢,目的都是想要帮助人们寻求一种相对的幸福。而尼采的“超人”与加缪的“荒谬”,同样是基于对人们生存的探讨,以求和这个现实世界达到一种平衡。
活得“逍遥”可以有很多种方式,但唯一不变的,就是在这个变化的世间,找到自己相对幸福的立身之处。
《庄子》并非只是人生输家的“心灵鸡汤”,它是对人类自身精神的生存状况的洞见和关照,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汲取营养,获得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