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的时候想起那片地


立秋的时候想起那片地
郭宏旺
——最后爹把自己也种进了这块地里。
村子里的每一块地,都要取一个名字,有的还特别有趣。
老家瓦窑村的地名儿也是五花八门。东湾、牛槽洼、皮裤裆、李家坟、赵家门、霍圙湾、千亩方,有的依照地的形状取名,有的按谐音取名,也有历史上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红旗飘飘战天斗地时留下的地名。
元宝地是村北的一大片土地,这里也有我家的一份地,不算多,三亩左右。上个世纪80年代农村土地承包到户后,就属于我们家了。村里分地后爹异常地高兴,心里憋足了劲,坚信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爹老在念叨:“这下子,咱们手里攥住好几块金圪蛋,可再不愁他没吃没喝、挨饿受穷了。”
元宝地位于瓦窑村和黄村之间,元宝地的北面不远处就是黄村大水库。这块地向北一尺,过一个土圪塄,那边就是黄村的庄稼地界了。既然元宝地北边有水库,南边是自西向东流淌的二道河,所以毫无疑问是一块高产良田。关于元宝地的名字,我没有刻意去弄清楚是什么来由,父亲也一直没有和我们说道过。
我十几岁开始,就疲水汗流地和这三亩多土地打上了交道,这交道一打就是十几年。
夏秋季节,每逢礼拜天和假期,我就肯定会来到这块地,播种、锄草、收割或者给犁地的父亲送饭。有时只我一个人去地里,因为爹上小煤窑做工去。有时我和爹妈一起来,收割着急的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会来秋收大突击。忙碌一整天后常常弄得灰头土脸,衣服领子里和二股筋里都是草圪节,庄禾叶子或者莜麦芒子。
爹在这块地里,种下我们这个地方特有的各种庄稼:胡麻、黍子、谷子、莜麦、荞麦、黑豆和黄豆。而元宝地也不负她这个富裕吉祥的名字,无论种下什么庄稼,她每年都给我们沉甸甸的收获,没有一年例外,这样我们家人就真的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胡麻花蓝蓝,油菜花黄黄,莜麦抽了穗,豆子结了荚,谷子乐弯了腰。
每当我们把无数捆割倒的庄稼装满骡子车,刹好缆绳,拖着酸疼的胳膊腿爬上车子顶,迎着烈日或者晚霞回家时,会看到爹妈晒黑的脸上浸满汗水,还沾了不少草叶和尘土,却是满脸遮不住的笑容。妈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在念叨:“这下可好了,足够三年吃的胡油有了;今年可种住好庄禾了,咱们吃也吃不完的油炸糕,管饱吃的白生生的蒸莜面。”
妈让前些年那光景穷怕了。
爹架着腿坐在骡子车的前辕上,格外虚炫的表情,也不待子做声,只是眯着一只眼睛,撅着嘴唇,叼着一支小迎宾,嘴角翘出功勋卓著的样子。
每年都是这样,春种秋收,日子一年年一天天平平淡淡地过着。我们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元宝地给予我们无穷无尽的丰厚赏赐。
直到那一年,爹和我在元宝地拔完黑豆,在回家的路上,爹突然神色凝重地对我说:“宏旺,弟弟满子二十好几了,马上就到成家的时候了,爹原来一直觉得自个儿还不老,干啥活儿也不服气,但现在一下手就知道自个儿真是老了,以后怕是你要多搭照满子哩。”
我说,爹,我当然会的。那年父亲62岁。
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你看,爹到了这把岁数了,你们二爹比爹还大五岁,也真的要考虑一个事情了。这元宝地真是个宝地福地,这一片地又是咱们自家的。爹琢磨好几年了,决定把元宝地作为我们几个老人老了以后的坟地。爹咋看这地也是块风水宝地,咱们的后代也肯定赖不了,起码也能像你一样吃上公家饭,那样我也就知足了。”
爹说了实实在在的心里话。
我当时愣愣的不知道如何接下父亲的话茬,说老实话,我好像从来没有想到父亲会一下子变得很老,于是我一下子懵了。也不知道当时想了些什么,反正心里乱糟糟的,疙疙瘩瘩好几天的不舒畅。
后来一段时间,有时我会猛然想起了这档子事,就慢慢地去想、慢慢地琢磨爹的那些话,和他做这样决定的理由。也好像想明白了一点点。
元宝地,这名字口彩好是肯定的,另外从元宝地北望,远处就是五路山,南面的地畔就是二道河湾,东边西边都是密密的杨树林。爹是完小毕业生,喝了不少墨水,或多或少也懂一点风水迷信这些东西吧;还有一点更让我揪心,紧挨元宝地的西北侧就是我姥爷家的祖坟地,那里已经葬下了我的姥姥姥爷、二姥爷二姥姥、我早逝的二舅和大表哥好多亲人了。可怜的二舅和大表哥叔侄俩都是出意外事故走的。
我猜想,爹肯定早就想到过,肯定是想过无数次,多少年之后这块元宝地会有一个超大超大的“聚会”,一大帮亲人们聚的齐齐儿的!
爹和我说完这事儿后,第二年的冬天,我的二爹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不幸离世,二爹才68岁。
二爹去世的时候是农历11月,大冬天天寒地冻。我特别惊讶,爹的情绪很木然,好像没怎么哭,即使哭也一定是悄悄抹一抹眼角。父亲一会抹着眼睛,一会又坐在我对面咬着牙,哽咽着,却又带着一点很微妙的笑容说:“唉,不说了,不说了,不管咋地,爹到底还是先给你二爹选好了一个回老家的地方,你二爹不用再呆着马矿(大同矿务局马脊梁煤矿)那个黑溜溜的地方了,你二爹可以安安心心回村子回老家了。”那一两天,父亲心里很复杂。一会儿很伤心,一会儿又好像很释然,毕竟爹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做得很英明,觉得足以对得起自己的二哥了。
之后,爹就没明没夜地给疼爱自己的二哥张罗着坟墓的事情。
大冬天,要挖墓穴,可元宝地冻的跟一块铁板似的。爹套起骡子车,我帮爹把大块大块的炭,和整捆的柴火棍子装上骡子车,拉去元宝地里,堆到选好的那一片地上。
爹颤颤巍巍地划火柴,点着了柴禾和木棍子,慢慢地,那一堆大碳也冒起了大烟。
需要整整烧上两天两夜,地面才能挖得动。爹半夜里还要穿好皮袄,去一趟坟地,是怕火会灭。白天除了吃午饭,爹干脆就蹲在燃烧的炭堆边,一支一支抽着烟,守候着,等待着。
我说:“爹,不要这样了,您也不小的岁数了。”
爹弹了弹长长的烟灰,抬起头眼神呆呆地看着我,好像不怎么想和我说话,最后挤出几个字:“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还要去上课。”
从此后,元宝地再也不是我们去耕种、去收割的地方了,却变成了我们的伤心地。可我还是有事没事地想去那一块地走走,站在那里看一看,莫名的情绪……
十多年后,爹也病倒了,病得让爹自己和所有家人们都觉得不服气,虽然医院也尽力挽救,但是疾病这东西,有时是不可逆转的。
2015年中秋节之后,一向硬朗如钢的爹,静静的走了,走得干眼骨净,走得那么利索那么决绝。
爹在元宝地种了大半辈子庄稼,最后也把自己永远种进了这块地里。
爹走了,就葬在他老人家自己选好的元宝地,紧挨着他的二哥我的二爹,这也随了父亲一直的心愿。父亲终于可以和他常年不能见面的二哥守在一起了,弟兄俩都住着干干静静的砖碹墓,红色的砖地,白白的墙壁。哥两儿可以好好地、慢悠悠喝点酒,眯着微醉的眼,抽上纸烟聊天唠嗑了。实际上他们原来就这样,只要一见面就坐一起一聊大半天。
我妈现在身体很好,精神头也很好,偶尔的几声哀叹后就是爽朗的笑声,那是我们所有人都期望听到的坚强的笑声。爹的大外甥勇子,得了一个急溜马爬的小子。我的三个孩子也都圆了大学梦。弟弟的女儿考进一流学府云南大学,就读自己喜欢的专业。所有家人身体康健,生活平安。
这一切,爹虽然看不到了,但爹在地下是一定知道的,只因为那块元宝地。
我有时和孩子们瞎开玩笑说:“几十年后,爸爸会不会也把自己……哈哈。”孩子们就一齐拥上来,好几只手死死捂住我的嘴。
我想起了那些年爹说的关于元宝地的那些话。
爹选择的那块元宝地是不是真有那么神奇?
其实,答案肯定不是这样,答案一定不是元宝地,一定不是那块拥有好听名字的土地。我们能够拥有这么多的顺风顺水、幸福如意,真正的根,不是别的,而是躺在元宝地下的那个胸有墨水,能识文断字的人,和他的一生勤劳一身正气。
那个人,是爹,爹,就在那片元宝地里。
作者 郭宏旺 男
山西省大同市左云县人
左云县高级中学校教师
山西省作协会员
2019年出版散文集《梦回十里河》
2021年出版民俗饮食散文集《左云味道》
作品见《中国乡村》《文化产业》《山西日报》
《小品文选刊》《山西长城》《大同日报》
《大同晚报》《大同文旅》《平型关文艺》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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