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付货员岁月

我的付货员岁月

作者:张兴周

1981年下半年,我被区粮站分派到红星分站,做起了一名付货员。
工作伊始,业务不忙,更兼领导待之宽缓不苛,我像那冬日的太阳,悠闲慵懒,见天都能睡到自然醒,松爽清醒后,有时还能听见窗后泡桐树上那残存的枯树叶掉到地面发出的“噗哧”声,像是谁率性地击打了一下吊镲。
若是碰上雨雪天,甚至可以晏起,一想起这些,现在心里还是美美的。
晏起当然得有度,否则,食堂里的稀饭会盛磬,尽管那黏黏糊糊的形态是炊事员曹四加入小苏打后的杰作,可舍此绝无其他替代品,对之,我是足够重视的。
并非所有人都钟情食堂里那一锅碳水化合物,老樊主任就从不在锅里舀一瓢,他早上只喝茶,每早都端着一中号的搪瓷缸“咕噜咕噜”,咕噜声像吹保管不佳的单簧管,发出含混的“咕咕”声一般。
见之,我似若有所悟,冬天里泡一瓷缸茶,坐在窗前细细品味,没有花香、只有树高,静侯那温暖的阳光升起。太阳升起后,阳光温柔地轻抚着大地,没有树叶遮挡可顺利穿过玻璃窗,也轻抚着窗前捧着搪瓷缸的人。试想,在满阳里能多坐一会是一会儿,惬,算不算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啊?
老主任还有一著名的大号搪瓷缸,有人讲他早上不喝稀饭,是因为夜里吃了用那著名的大号搪瓷缸炖的桂圆鸡蛋。眼见为实,我见到了他那煤油灯罩上没来得及撤除的铁丝架子,自此始信也。
樊主任是区站副主任,但门市部大事小情他都不管,主事的是分站长芮晓春。
初来乍到,仿佛是转瞬间,两三个月就过去了,还没等我摸清锅灶,年就要翩翩而至了。
项镇铺街东电影院的扩音喇叭整天价地唱着“妹妹找哥泪花流”,我房间光秃秃的墙面,时髦地贴上1982年的年历画,那是一张陈冲与刘晓庆一起捧杯(第三届大众电影百花奖)粲然一笑的照片。
醒目的获奖字眼、多彩的景泰蓝奖杯和天使般的笑靥伴着日子驻进了我的腊月。
腊月二十这天,大铁门到7点多还锁着,门外已挤满了许多买米、买油的人,性急者一边扯着嗓子嚷,一边将大铁门晃得咣当咣当响,像大铜锣在“哐哐”、“哐哐”。尽管如此,顾客们都很君子,不然体量小的人,只要侧着身子,完全能从铁门柱与柱之间的隙缝里钻过来。
老芮闻之大呼小叫起来:“哪个值班?就是这样为人民服务的吗?赶快把大铁门打开,今天开始供应年货了,不赶紧忙起来,别到时过年回不了家!”
他那略带嘶哑的叫喊声被寒风一吹更显骨感,像是电量不足的单卡录音机音效,即便这样,小小付货员的我还是听到了老芮近似于上纲上线的嘶歕(sī pēn)。
喝罢稀饭赶紧去开门市部的门,一路上,霜厚、冰薄、风重,只有沿北面石头墙一溜约小百米的路段上栽种着的刺槐树无畏严寒,刺啦啦直向着蔚蓝的天空,叶片掉落精光的刺槐树,每棵树的枝丫上都吊着无数串的果荚,像缩小版的皂角,果荚里面有五六粒种子,可惜不能食用,否则随随便便摘几串果荚就可应付,我也就不用那么特别在乎食堂里的早餐了。
缩着脖子低头前行,我裹挟在拉板车、推自行车、挑稻箩、提油瓶、拎布袋、徒手甩大衫袖的一大班采办年货的人群中间,改革开放带来的高涨热情彰显在他们的举手投足上,彰显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热烈讨论的话语中,这样的大阵仗叫我不免紧张。
因而,手上捏紧的那枚像唐朝琵琶形状的钥匙,显得比平日里古朴厚重许多,窸窸窣窣,半天工夫钥匙才插进锁孔,这多半是心情紧张导致的。锁开发出清晰的“咔哒”声,恰如打开琵琶盒钮的声音。
费力地拉开木门,户枢发出“吱呀、吱呀”声,跟新手开练二胡发出的声音差不多。
真有区站的,非得临到腊月十九才开年终会,搁平常,城镇供应无非是大米、菜油,开小馆子的买点面粉和议价菜油,每天的销货票能扎得清,况且农村大回销还没开始,仅有点饲料粮供应,无非买早稻,“以工代赈”粮统销价,销售指标严控,总之平日里城乡供应一体化,付货员工作断不至于太忙。
可供应年货就不一样了,城镇吃商品粮户口的,人均特供15斤大豆、1斤花生、0.5斤菜油。更有甚者,平时吧省下一些粮油票,过年了嘛,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买米买油应景。这些工作量都还得要在这几天里完成。
品种方面也来了新花样,单单面粉的品种临时新增了“富强”粉、“建设”粉、“四号粉”。可能有人会问,“四号粉”是人吃的吗?真有人吃过“四号粉”,它麦麸含量高、色泽豆红,据说口感实在不敢恭维。那大家平常买的面粉叫什么呢?简单,就叫标准面粉,如此,不同品牌的面粉孰优孰劣,字面意思一清二楚。
还好,大米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就早籼米一个品种,且仅一种档次,用现在的SC衡量,黄粒米、碎米、含砂量、含稗量一律超标,可那时不还处在温饱阶段嘛,食品供给仍处在起跑阶段,大米加工工艺落后使然。大米包装设计也没有做到人性化,一律180斤的麻袋标准包,不重吗?搬与倒绝非易事,拆包口绳还要相当的技巧。
付大米、大豆、花生、面粉无一例外都用木槽杴,那浸透着几代人汗水的木槽杴,反扣着看,覆着一层灰黑的油腻,模样有如一只出土的编钟,短短的槽杴柄与编钟的吊柄长短也差不多,敲击一下槽杴也能发出哒哒的响声,貌似发幽古之思。
槽杴用顺手了,倒也适意,不一会我就能做到一槽杴铲下去,花生就是一斤重,无需添退。
最麻烦的是付菜油,所谓“慢打油、快打酒”,就是用油提子打油要慢,菜油的张力很大、粘性强,慢一点,油提表面不至于堆积,提子外面粘附的菜油也能淋落完毕。
付菜油的麻烦还包括应对顾客中来自街上的那几位时髦女郎,这天她们一边唱着《月光DISCO》,一边用搦战的眼神看着我,不要我使用油提子,而要用磅给她们过秤称菜油。她们有着生意人的精明,仅是那光鲜的外表就足以碾压我那满身的油渍,更别提她们钱包里那厚厚的一沓“大团结”,带着一颗玻璃心的弱弱少年还真不敢嗅一嗅她们散发的荷尔蒙气息,只好阿Q似的在心里挑她们唱歌的毛病,“没有七彩的灯、没有醉人的酒”,这几句歌词白云腔也忒重了吧。
她们是小镇改革开放的最早一批受益者,出了校门,无需下放到农村生产队,也不因为没给她们安排工作而无所事事,自食其力,从事餐饮开小馆子,挺好。
三四十年前的顾客不怎么挑剔,但对粮站里供应花生质量的诟病,抱怨声一浪高过一浪,一槽杴花生里有空壳、有小土块。我也抱屈啊,且不说往“大崴子”里倒一袋花生,就尘土飞扬一次,单是阻止顾客们拈、拣好花生就让我为难至极,越到后来砂土越重,我只有装聋作哑。
为了应对当天陡增的顾客,那天忙得午饭好像没吃上,嗨,倒也节约了菜饭票。
一天下来,门市部安静了,惟有那关不紧的一扇窗户,被风一会合上、一会又吹开,一开一合发出的声响像小朋友初学小号,始终是单音节的“噗”、“噗”、“噗”。
地面上散落的大豆、花生必须及时归拢、收集,我剥开一粒花生,看见花生米安静地躺在壳里,像一只冬眠的虫子,蛰伏着、蛰伏着,有朝一日它会蜕变成蝶,我仿佛看见美丽的蝴蝶在暖阳里飞扬、醉歌在花开时节。
哦,年,缓落粮站,如天任之降。食谷烟火,匆促间营构出的舌尖年味虽粗糙且定量供应,但自带温暖、历久弥香。
1981年的年货供应最后是如期完成,而我的付货员岁月到次年春三月结束。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粮站已远去矣,我丢开槽杴也近四十年了,但最初的那一段付货员工作时光,因青涩而如风吟,因平淡而若瓶水,因无忧而愈快乐,因充实而生温馨,永远值得我珍视。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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