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奎山《红绣鞋》
(2017-01-29 07:30:00)
转载▼一大早，七婶就起来了。今天是麦苗出嫁的日子。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是麦苗出嫁的日子。她想简单地弄点饭吃吃，就到黄瓜园贵他姑家去。她想躲过这一天，免得自己看到麦苗出嫁伤心，也免得麦苗难受。刚刚做好饭，麦苗就一头撞了进来。麦苗进了屋冲她叫了一声“婶”，就到西间里去了。她没有往西间里去。平日她就不常往西间里去。那是贵住的房间，贵参军前就住在西间里。过了一会儿，麦苗从西间里出来了。七婶抬眼看了一下麦苗，见麦苗脸上竟是出奇的平静。她知道麦苗是个挺有主见的闺女，就放心了。麦苗说：“婶，做饭了没？”七婶说：“做了，刚做好。”麦苗说：“婶，我来晚了？”七婶说：“看你说的。今儿个是啥日子！”麦苗麻利地将平日吃饭的小方桌用抹布擦净了，又在桌边放一把小靠椅，就拉七婶往上坐。七婶明白麦苗的意思了。七婶明白麦苗的意思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往上岗子上坐。七婶说：“苗儿，你看你。”麦苗说：“婶，你上坐，你上坐。”七婶说：“这妮子，你看你。”麦苗说：“婶你上坐，我有话说。”七婶说：“这妮子，哪能那样哩，不兴不兴。”到底没有麦苗的力气大，被麦苗连推带拉按到了小靠椅上。七婶说：“屋里有爹有娘的，那可不兴。”麦苗不答话，麻利地抹了一只碗，盛了一碗红薯稀饭，又拿了一个馍，一双筷，小心地来到七婶面前，庄重地跪下。七婶仰起头，闭上了眼，眼泪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麦苗说：“娘，吃饭吧！麦苗说：“麦苗今儿个就要走了，再给娘端一碗饭。”麦苗说：“往后，娘再想吃麦苗端的饭，就难了。”七婶只好睁开眼，将饭接过来，放到桌子上。抬眼去看麦苗时，见麦苗早已哭成了泪人儿。两个人遂抱在一起，畅畅快快地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七婶首先止了哭，又扳起麦苗的头，用手给她擦脸上的泪。七婶说：“苗儿，今儿个是你的喜日子，高高兴兴地走。”七婶说：“啥也不怨，怨俺贵没福。”停了一下，又自言自语地说：“一个团一千多号人，人家都平安回来了，偏你……”说着说着就提高了声音：“人家都知道有爹有娘有老有小你个龟孙啥都不知道哇我的傻儿我的憨乖乖……”又大声哭了起来。麦苗也跟着哀哀地哭。隐隐约约地，远处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声。七婶止了哭，细细地听。麦苗也细细地听。欢快的音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又响起了一阵噼噼叭叭的鞭炮声。七婶说：“苗儿，快回吧，人家来了。”麦苗点点头，刚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说：“啥我都给麦叶交待过了，担水、劈柴……”音乐声和鞭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七婶推着麦苗往外走。走到大门口，七婶看到一辆披红挂彩的汽车正从村街北头开过来。麦苗凑近她的耳朵大声说：“娘，你回吧，过了三天我回来看你。”七婶一把将麦苗推出门外，转身“哐”的一下将大门关上，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声和鞭炮声终于停了下来。七婶踉踉跄跄地走进屋里。她想给贵说几句话。掀开门帘，七婶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桌子上，贵的遗像面前，是一片耀眼的红。那是一双新鞋。那是一双红绣鞋。那一团暖暖的红王奎山的小小说，多是写凡人小事，由一件小事或一个细节引发，继而往深处剖示，在开掘到深处时，进一步展开艺术的想象，使表现力得以提升，小说的内涵得以丰富。《红绣鞋》就是这样的小小说，也是王奎山多篇被人交口称赞中的一篇。《红绣鞋》讲述的是一个无法延续的爱情。麦苗的心上人贵在战场上牺牲了。没有了爱人，对爱人的情感还在啊。麦苗的心里把它转换成了对七婶如亲人般的亲情。小说是叙事艺术，语言的个性和格调，往往能表现出一个作家的才华和追求。王奎山用平易、朴实的语言，通过欲扬先抑的叙述手法，紧抓人物的心理和对话，不急不缓的精彩铺垫中，巧妙地设置伏笔，使人物关系渐渐清晰、故事脉络逐步得以饱满，蕴含在故事里的情绪也在一点点积蓄，静水流深，潺潺湲湲中让人感受到了穿石破土的深邃，人性之美如水之涟漪般荡漾在行文的字里行间，朴素得如山坳间随风摇曳的野花，又有一份优雅和智慧如春风拂面，也自然，也干净，给人艺术的享受。最美妙也最让人震撼的还数作者结尾的设置。麦苗在贵遗像前摆放了一双红绣鞋——那是一双新鞋。一双红绣鞋。简约、细致的文字却给人惊雷般的震撼力，把前文铺排的情绪一下子推到了顶峰。那哪里是一双红绣鞋，那一团暖暖的红分明是人性之光、生命之光，灿烂，温暖，是人间最可宝贵的情谊，是生命永远的眷顾和体贴，是我们不懈的追求和张扬。由麦苗摆放的这双红绣鞋我想到了我家乡的一个习俗。在我家乡对于新婚女子有一个要求，不能把结婚当天穿的鞋子，穿到娘家来。一辈子也不能。这一习俗包含了亲人对女儿的祈愿和祝福，希望女儿的生活安定，幸福快乐。麦苗摆放在贵遗像前的红绣鞋是否有此意义呢？十里乡俗不同。我不能牵强。但是，有了前面情节的铺排、情绪的传递，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红绣鞋代表的是麦苗对爱情忠贞的暗喻，是麦苗对贵和七婶没有言说也不用言说的情感表达，是麦苗对七婶和贵的一个交待、一份担当和承诺，充分展现了麦苗的淳朴、善良、柔软和诚信。所以，当我们谈论《红绣鞋》具有小说的虚构属性时，我们知道，这只是作者的手段，他的目的，也是小说的目的，旨在从最表面的风土人情、最细微的个人生活以及最广阔的社会背景中去探求，以抵达生活的本质、人性的幽微，引领读者去体悟去感受，并从中获取这样那样的人生感慨。所以，当我们阅读《红绣鞋》、为它感动和慨叹时，我们其实是为艺术的真实感动；为真实地表达人性最美丽的情感感动；为作者那沉实、深厚的文学素养和一颗悲悯的心胸，赋予作品如此深厚的审美意蕴和作品内在的艺术张力而感动。我们有理由相信，《红绣鞋》是一篇值得反复回味的佳作，具有某种不随时代变化的永恒特质。尤其在喧哗与骚动的当下，对物质的过分追求，使人们蒙蔽了甚至丧失了心灵本色、美好情感，《红绣鞋》所彰显和宣扬的人性美，更显可贵。它就像一杯美妙的“心灵鸡汤”，滋养着读者的匮乏的精神和苍白的情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