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九十四回)[下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九十四回)[下篇]
回目:大酒楼刘二撒泼 洒家店雪娥为娼
下篇
春梅一向以心性高傲著称,如早前对西门庆、潘金莲的顶撞,正色骂李铭,毁骂申二姐等,这里对春梅的一系列更夸张描写,一方面再次照应春梅的高傲性格,二方面强化春梅在守备府的超常得宠地位,三方面又拉出了雪娥后半遭遇这条线。
兰花不敢怠慢,走到厨下告知雪娥。“原来这鸡尖汤,是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的,做成汤。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两只小鸡,退刷干净,剔选翅尖,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芫荽、酸笋、油酱之类,揭成清汤。”这几乎是《金瓶梅》小说中,描写最详细的一道美食,真不亏雪娥曾经是西门大院的掌厨。雪娥盛了两瓯儿,用红漆盘儿,热腾腾让兰花拿到房中。不曾想,春梅灯下只看了一眼,呷了一口,就怪叫大骂起来,说:淫妇奴才做的甚么汤,精水寡淡(又言清汤寡水),甚么味也没有,你们只叫我吃,平白叫我惹气。兰花怕挨打,慌的连忙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嫌汤淡,好不骂哩。雪娥只好忍气吞声,从新洗锅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喷喷再叫兰花拿到房里。殊不知,春梅又嫌咸,拿起来泼在地下,若不是兰花闪躲得快,定会泼一身。春梅骂道:你去对那奴才说,这遭做的不好,他若不服气做给我吃,叫他讨分晓。春梅貌似无理取闹,要将陈敬济受到的惩罚泄愤到雪娥身上,以报当初雪娥在月娘面前对潘金莲与春梅主仆的恶语伤害,而实际上,背后还有更急切的原因。
雪娥本来是西门庆原配陈氏的陪嫁丫头,被西门庆收为排四的小妾,一直管理厨房,也算是西门大院上位的妾室,身份总比没有名份的春梅要正,何况如今春梅只是凭狗屎运做了大奶奶,说起来总让人不服。书中没有这些心理描写,我猜想雪娥正因有此感受,不由悄悄说了一句:姐姐几时这般大了(犹似现代俗语装大),就抖搂(任意教训)起人来!雪娥的话相当婉转,不满却很明显,而兰花正苦恼如何不让战火烧及自己,为脱身之计,也更为取悦大奶奶,表现丫鬟最重要的忠心品德,回到房里,就把雪娥的话转告了春梅。听了此话,春梅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咬碎银牙,通红了粉面,这四个连续的表情描写,生动再现了挑战权贵之家大奶奶所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春梅大叫,与我采将淫妇奴才来,须臾,奶娘丫鬟三四个,登时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气狠狠一手扯住他头发,把头上帽冠子跺了(跺,脚踢,想来雪娥已是跪下,不然春梅飞腿也抬不到那么高),大骂:淫妇奴才,你怎的说我几时这般大,若不是你在西门家抬举我这般大,怎能把你买来伏侍我,你还不愤气(不服气),教你做口子汤,不是精淡,就是苦咸,你倒对丫头说我几时恁般大起来,搂搜索落(耍威风的意思),我要你何用?春梅骂毕,一面请守备进来,采雪娥到天井跪着,两边家人点起明晃晃灯笼。一面又将前边张胜、李安叫来,旋剥褪去雪娥衣裳,要打三十大棍。《金瓶梅》中多次写到女人被剥褪衣裤挨打的情景,如主子潘金莲、李瓶儿,丫鬟秋菊等,不仅是一种世俗市井现象的写实,也与小说整体的情色基调相吻合,是作者兰陵笑笑生借用当时流行色情小说的特色用笔,反映了中国历代社会潜意识对女性的轻薄心态。
雪娥虽然出身低贱,却也当过半个主子,心气与羞耻感都不肯让他当众脱光衣裳。守备怕春梅生气,明知处罚太过,在跟前也不敢言语。孙二娘在旁边再三劝,说随打他多少,免褪他小衣(内衣)罢,老爷体面上不好看,望奶奶高抬贵手。春梅不肯就此罢手,定要剥他衣服打,并用孩子和自己的命威胁,道:那个拦我,我把孩子先摔杀了,然后一条绳子吊死,留着他便是。春梅更夸张地一头撞倒在地,把自己弄得直挺挺昏迷不省人事。守备可能见过战场生死,却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女人,唬的连忙扶起,说随你打罢,没的气着你。可怜雪娥就被拖翻在地,褪去衣服,狠打了三十大棍,皮开肉绽。一面又使小牢子半夜将薛嫂儿叫来,即时罄身(没有任何物件打发)领出办卖,而这是雪娥当初挑拨月娘发卖金莲和春梅的计策,正是一种报应。
春梅把薛嫂叫在背地,分付说,我只要八两银子,勿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转多少钱,我也不管,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春梅当初被月娘卖了十六两银子,这里只要八两,算是折价卖,不仅为了羞辱,更主要还是,价格愈低,买家肯定愈不堪,雪娥愈痛苦,反之报复就愈痛快。《金瓶梅》里的人物,都是真实世俗中人,性格具有多重复杂性,英国现代著名作家福斯特所谓的圆形人物(对应的是性格单一的扁平人物)。彼时春梅的高傲多少还让人理解与同情,而当变成此时的暴虐,人性的黑暗面完全暴露出来,让人愤恨。薛嫂一口答应,当夜领了雪娥回家。雪娥悲悲切切整哭到天明,薛嫂劝道:休哭了,也是你的畮气,冤家撞在一处,连老爷也做不得主儿,孙二娘也让他几分,常言拐米倒做了仓官(偷米的人倒当了管粮库的官,比喻是非颠倒),说不的了。薛嫂的认知不高,对事件的评说也只是一面之辞,而引用的俗语却很生动形象,是市井生活的基本见识。雪娥收泪感谢薛嫂,说只希望早晚寻个好头脑(正常人),有口饭吃就罢。雪娥丫鬟出身,这样平凡的日子想来应该过得惯。薛嫂也安慰他,说春梅千万分付,要我把你送在娼门,我养儿养女,也要天理,等我替你寻个单夫独妻,或嫁个小本经纪人家,只要养活得你也罢。薛嫂儿似乎良心发现,雪娥千恩万福谢了。
过了两日,一个开店铺的邻居张妈,听见哭声,走来问薛嫂,是甚么娘子在你家哭的好悲切。这里侧面强化雪娥的痛苦,手法很高妙。薛嫂请进屋里坐,介绍雪娥说:便是这位娘子,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因和大娘子不合打发出来,留在我这里嫁人,情愿个单夫独妻,免得又惹气。张妈妈便介绍说,他那边恰住着个山东卖棉花的客人,姓潘排行第五(特照应对头潘金莲),三十七岁,有几车花果,常住在老身家,前日说七十多岁老母有病,又死了浑家有半年光景,没人服侍老母,再三要我替他保头亲事,我看这位娘子年纪到相当,嫁与他做娘子罢。薛嫂不忘抬高雪娥身价,以便获利,道:这位娘子大户人家出身,不拘粗细活都做的,针指女工自不必说,又做的好汤水(指厨房事),今才三十五岁,本家只要三十两银子,倒是桩好买卖。张妈妈问有箱笼没有,薛嫂说除随身衣服簪环,并无箱笼。张妈妈说老身回去,叫他自家来看一看,吃茶毕,就回去了。小说纯用白描,叙述两媒婆的问答充满市井的生活气息,特别是对薛嫂从春梅只要八两银子,一下涨到三十两,可见他让雪娥嫁一个单夫独妻之人,肯定比卖到娼门更有利可图,并非真正的良心发现,而纯粹是利益驱动,鲜活再现了薛嫂的本色性格,更揭露了人性的丑陋一面。次日,张妈妈果然领那人来相看,见雪娥好模样儿,一口就还价二十五两银子,另外与薛嫂一两媒人钱,薛嫂也没争竞——意外之财,又相差不多,自然欢喜,当下就兑了银子,写下交易文书。雪娥当晚过去,次日就上车起身走了。薛嫂叫人改换了文书——堪称一条龙服务,只写兑了八两银子,交到府中,说卖与娼门去了。春梅收了银子,并未追问雪娥下落。
世道艰辛难料,命中转折颇多。本以为一切都苦尽甘来,却不想依旧是火坑,这正是人生的真相。那所谓的潘五娶雪娥到张妈家,第二日五更,作别张妈上车而去,径到临清去了。六月天日子长,到临清马头才日西时分。再到洒家店,雪娥发现里面倒有百十间房子,住客都是各处远方来窠子行院(妓院)听唱玩妓的。雪娥被领入一个门户,半间房子里面,炕上坐着个五六十岁的婆子(应该是妓院鸨母),还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十七八岁顶老丫头,穿一身软绢衣服,在炕边弹弄琵琶。原文称十七八岁就顶老,可见那个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再联系西门庆三十来岁被称老西,亦可想象那个时代人均寿命的短暂。雪娥此刻才知道那潘五是个贩卖人口的水客,买他来做粉头,如梦初醒,却也根本无能为力,只得叫苦。那十七八岁的小妮子名唤金儿,每日拿厮罗儿,到酒楼上接客供唱。潘五为雪娥起了个新名字叫玉儿,进门不问长短,先打一顿,睡了两日,只与他两碗饭吃,教他学乐器弹唱,学不会又打,雪娥被打得青红遍身。终究把雪娥引上道儿,方才与他好衣穿,妆点打扮,倚门献笑。此处揭露了古代女人被骗入妓院的丑陋现实,是对明末社会表面上歌舞升平,而实质腐朽荒淫专制的深刻批判,如果这样一个黑暗的社会不灭亡,真是天理难容。
雪娥在洒家店度日如年。也是天假其便,一日,守备府准备造酒,张胜被差遣往河下买几十石酒麯。经营洒家店的坐地虎刘二,看见姐夫来了,连忙打扫酒楼,在上等阁儿里安排下酒席,请张胜饮酒。酒博士保儿筛酒,禀问是否叫楼下几个唱的上来递酒,刘二分付叫王家老姐儿、赵家娇儿、潘家金儿、玉儿四个上来伏侍张姑夫。保儿应诺下楼,不多时,只听楼梯笑声,四个打扮得如花似朵的唱姐儿,都穿着轻纱软绢衣裳——应该是鲜艳轻薄若隐若现,比较有情色味的衣裳,上楼来望上拜了四拜,立在旁边。张胜猛见内中一个粉头,好似从守备府出来的雪娥,只不知为何做上这道。雪娥也看见了张胜,却不好做声。张胜问刘二,那个粉头是谁家的?刘二介绍了四个唱的,张胜说潘家玉儿有些眼熟,近前悄悄问:你莫不是雪姑娘,怎生到于此处?雪娥见问,一时百感交集,簇地两行泪便下来了,道:一言难尽。雪娥如此这般将经过具说了一遍,张胜在守备府时,见雪娥有姿色,就常有心,这下更是机缘巧合,自然是天上注定的一段情份,两个就不由说得入港(投缘的意思)。
雪娥席前殷勤劝酒,又和金儿拿过琵琶,唱词儿给张胜下酒听,唱毕彼此穿杯换盏,倚翠偎红。这在雪娥是工作,而张胜吃到酒兴上,男人的情与欲就分不清楚了,书中说,“常言:‘世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这张胜就把雪娥来爱了。”由此,这段情欲纠缠,又兴起多少难以预料的人世风波,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两个晚夕就留在阁儿里,雪娥使尽枕边风月,耳畔山盟的招数,让张胜享受了可能是平生最难忘的欢娱。次日起来,刘二殷勤安排了大盘大碗酒食,张胜临出门,与雪娥三两银子,分付刘二好生看顾雪娥,休叫人欺负。从此,张胜但来河下,必与雪娥在洒家店相会,后来,干脆每月与潘五几两银子,就包住了雪娥,不许他再接人。刘二贪图姐夫是守备府靠山,也连房钱都不要,替张胜出包钱,又包下雪娥柴米。真个是:祸不寻人人自取,色不迷人人自迷。雪娥自从西门大院盗财出逃之后,可谓经历了重重磨难,此时总算又安定下来,有了一段算不上幸福,只能是相当幸运的日子。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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