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杯酒
本文是邱国伦2019年6月在大学里的随堂作业。作业要求是一篇长篇小说的设计,和四个故事,以下是其中一个。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陈树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一点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睁着眼睛。他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他脑中残存了一点印象,印象里耳朵里的声音逐渐朦胧,像灌进了水,眼睛里的世界黑白反色,四周发黑,黑雾把视线吞噬殆尽。印象里,陈树死了。
陈树生前是不相信人死以后还有另外一个世界的,但现在他相信了。眼前的黑雾一点点散开,耳朵一点点通畅,他听到了一阵阵铃铛声,看到了无数道门,那些门都没有镶在房子上,错落开悬浮在空中,陈树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悬浮在空中。整个世界特别亮,亮的像是用手按着眼珠子似的。他盯着其中的一扇门看了一会,突然就像被吸进去一般,出现在了门里面。
陈树惊呆了,这是多么奇妙的景象啊——广博的看不到边际的大厅金碧辉煌,到处都是人,各种各样的人种,各种各样的年龄,各种各样的服饰,其中衣不遮体的男女占大多数。有的人端着盛满美食美酒的大托盘来回穿梭,供大家享用。每个人身上都围绕着一层光晕,整个大厅没有一盏灯,却被这满满当当的人们照的通明。
陈树找了个地方坐下,立刻有个看不出种族的女人在他面前的桌上放了一杯酒。陈树问她:“这是哪儿?是天堂还是地狱?”女人回答他:“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这里是欢乐场,生命最最尽头的地方,只供短暂地停留。”陈树突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一个他之前一直没有想起来的问题。“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陈树问道。“喝酒吧,你会看到你想看的东西。”女人端着巨大的托盘离开了。
陈树太想知道答案了,即使这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他太想知道自己的生命为什么会停留在31岁。他的生命很平庸,一生的三分之二都耗费在普通的学校里,毕业以后从事普通的工作,差不多20岁开始的时候他就放下了出人头地的念头,他觉得自己至少在认清自己能力这一点上比别人优秀,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但是他清楚的记得,在最近的一段时间,他的心剧烈波动了,因为某个原因他想要得到超过自己能力范围的成就,这个念头坚定的让他害怕,可他现在什么也记不清楚了。是这个念头害死了他吗?
陈树看着面前的酒杯,里面酒红色的液体平静且浑浊,飘散着勾人魂魄的香味,似乎藏着他所有的秘密。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些浑厚的液体在进入他的口腔以后便毫无阻碍地滑进他的胃,又冲向他的头顶,他感觉体内翻江倒海,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他感觉自己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那是他的家,他住了31年的地方,绿色的皮沙发那时候还很新,折叠餐桌的位置变了,冰箱也还没有换过,这些布置存在于他遥远的记忆里。一间房门开了,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年轻的爸爸和妈妈,爸爸那时候还很瘦,妈妈倒是比记忆中胖很多,脸也浮肿了。在妈妈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那是陈树自己。“就叫陈树人吧?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喜欢单名,还是听我的,叫陈树。”“那以后肯定被人起外号叫'陈述事实’,哈哈哈。”爸爸妈妈在讨论着他的名字。31岁的陈树看着虚岁1岁的陈树,眼眶湿润了,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甚至想过自己平庸的人生就是从这个平庸的名字开始的,他也确实被别人起过“陈述事实”的外号。但是这一刻,听到爸爸妈妈叫自己的名字,看到爸爸妈妈年轻的样子,他开心极了,随之也难过极了,自己死了,爸爸妈妈才是最难过的人啊。他想叫爸爸妈妈一声,一切又都消散了,绿色的皮沙发、折叠餐桌、爸爸妈妈,一瞬间收成了瞳孔中的一个小点。
陈树脸上泪还未干,他仍然坐在所谓的“欢乐场”里,面前的酒杯重新斟满了。他毫不犹豫地再次喝了下去。
午后,树叶蹭着教室玻璃,是最令人犯困的语文课,老师的声音、树叶的沙沙声和耳朵贴在桌上听到的声音融为一体。陈树看到自己趴在桌上,斜对角是同样趴在桌上,看着自己的孟萱,孟萱对高中的陈树笑了,于是在耳边那些融为一体的声音当中,又多了一种声音,那是高中放学骑车回家时呼啸的风,是两个人一起打开汽水时的“噗呲”声。他喜欢孟萱,他没有表白,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生,高中毕业以后就理所当然地去了不同的城市,很少联系,但这仍然是他平庸人生中最值得回味的一段时光。
第三杯酒下肚,陈树看到了最近的自己,和自己现在死去的样子差不多,中等的身高,稀疏的头发,凸起的肚腩,无精打采的西装。最近的陈树下了班,打着伞等在公交车站,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孟萱?”
“陈树!”
这是两人高中毕业以后第一次见面,被偶然地安排在了下雨的夜晚。就像千万个故事的女主角一样,孟萱结婚了,但不幸福,丈夫是个酗酒赌博的混蛋,会骂她,甚至打她。
这次陈树一杯酒看到的景象很多,他看到了孟萱和他重逢后两个人越走越近,看到了他为了孟萱第一次鼓起勇气想要出人头地,看到了孟萱拉着自己的手说想要离开丈夫跟自己在一起。
他也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自己死去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和孟萱坐在常去的小酒馆里,其实他不爱喝酒,但是带着心爱的女人坐在小酒馆里是他儿时最爱的西部片里的情节。片子里酒馆的门是不断一开一合的木头门,反派们的剪影停留在门口时,男主角只是微微一抬眼,转瞬功夫就能拔枪出鞘,全身而退。
但陈树终归还是平庸的陈树,当孟萱的丈夫带着一票人找来时,他没有能拔枪出鞘,他所能做的只有抓起半截啤酒瓶对着他们,然后就是一片混乱,他不知道被谁推了一下,重重磕在桌角。然后他感觉所有人都散开了,后脑勺又热又湿,耳朵里的声音逐渐朦胧了,眼前的世界黑白反色,在视线消失之前,他看到孟萱捂着嘴站在人群外面。
一切都消失了,还是那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陈树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他太难平静了,他就这样死去了,就只是这样而已,没有见义勇为,没有顽强地和病魔作斗争,给家人带来的只有痛苦,毫无意义。
真的毫无意义吗?一个念头突然划过陈树的大脑。“他的丈夫杀了我,那他会偿命的啊,或者进监狱,孟萱就能脱离噩梦了。”他急切地想喝下第四杯酒,却发现酒杯没有再次斟满,那个拿着托盘的女人走了过来,想收走酒杯。“我还想看一件事,我的死不是没有意义的,我要看到她现在有多幸福,我要证明我的死不是没有意义的。”陈树歇斯底里了。女人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着陈树说:“每个人只有三杯酒,喝完就该离开这里了,去下一个地方,第四杯酒要用来生的阳寿交换,但是如果喝了第四杯,就去不到该去的地方了。”陈树不管,陈树只想喝到第四杯酒,用什么换都行。
陈树用颤抖的手喝下了第四杯酒。
是那个男人,孟萱的丈夫,他正瘫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好端端地瘫坐在沙发上,不在刑场,不在监狱,而是在自己家里。孟萱从厨房出来低声叫他吃饭,他应都没应。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除了孟萱手臂上的青紫。或许法院判了正当防卫,或许推陈树的不是孟萱的丈夫,又或许只是陈树自己滑倒。
死去的陈树想冲上去,狠狠掐住孟萱丈夫的脖子,就在这一刻,一切又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