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舅奶奶

舅奶奶

我们把姥姥叫舅奶奶。

舅奶奶从我记事起就是个老太太。跟老家许多到一定年纪的妇女给人印象一样,从没年轻过。仿佛她们生来就为解释“老”这件事情。又仿佛有了她们的老,使人总把自己当孩子。

去舅奶奶家,要翻过一架墚,再淌过一条河。实际只相距五里路。但就是这五里路程,却沟通了两方地界。一方属天水市张家川县,一方属平凉市庄浪县。墚这边是韩家,翻过墚是岔李家。岔李家,就是舅奶奶家了。

岔李家有个小集市,每逢双日,韩家人多去岔李家“跟集”(赶集)。那时,人们结伴而行,后面人盯住前面人的脚印,一步一窝,边走边说话。于别人而言,去岔李家就是跟集,但于我,去岔李家,是去转舅舅家。转舅舅家,不为看舅舅,主要是去看舅爷和舅奶奶。于是当人问起——

你干啥去呀?

转舅舅家!

转舅舅家干啥呀?

转舅舅家看舅爷舅奶奶!

看了干啥?

看了有糖吃!

问的人是有心问,答的人是存心答。

一路欢欢闹闹就到了。

呀!集上好多人。

卖笸箩簸箕的,卖旱烟膏药的,卖蒜苗韭菜的,卖竹席木杈的,粜玉米豌豆的,还有手伸进袖口捏捏揣揣、嘴上念念叨叨的牲口牙子,等等等等。各种人味牲口味百货味,混杂一起,营造一种新鲜又浓烈的世市。人们半为买货半为凑热闹,还要踅摸下脚的地方。说不定,一脚踩掉谁的鞋子,那人正要回首怒目,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于是又客套几句。

就这样,好不容易从人缝里钻出,看到一个岔路口,那就是舅奶奶家了。拐进路口向里,照例要接受几个老头老太太的注目礼。无疑,他们也是自来就那么老,且自来就那么蹲在墙根儿下晒太阳。每个人脸上颜色跟墙顶苍苔一样。这时,苍苔却也含着笑了,仿佛说,这娃娃,看舅奶奶来啦?咹,来啦!心里一阵欢喜,腰板儿挺得更直了。一抬头,舅奶奶早在大门口迎着了。却不好意思叫。这时听见——

“韩家的个这,咋又来了!”

仿佛是不该来,又仿佛是终于来了。总之已被一双苍老的手揽入怀中,往头上抚爱摩挲了。这时才红了脸,小声叫——

“舅奶奶。”

实际只有自己听见罢了。舅奶奶却笑盈盈拉了外孙往家里去。

倘若你以为被拉住的外孙,仅仅是个爱脸红爱害羞的小男孩儿,那你可错了。

若要见识他的真面目。稍等几分钟你再看吧。那时,你将只有在树梢上、或是墙顶看到他,平地上却绝无可能。

而舅奶奶之所以把外孙叫作:“韩家的个这!”就与此有关。

比方说,一不留神,这外孙已爬上杏树顶了。且躺在树杈上,杏子吃不饱是不下来的。舅奶奶怕外孙杏子吃多了,“挂住”肚子,再不好好吃饭。于是踮起小脚,堆了笑脸一叠声哄道:“娃、娃,看我的娃心疼的!快下来给你糖吃。”

知道是舅奶奶惯用伎俩,反而边啃了半个杏子边偷笑。不小心笑出声了。舅奶奶终于生气,来一句——

“把韩家的个这!”

说完踮起小脚走了。

舅奶奶走了,却不能下树。不能下树不是说杏子没吃够,是裤裆被树枝挂破了。

趁夜幕溜回去时,到大门口便闻见厨房飘出的香味。知道又是清油炒茄子。

那时舅奶奶家生活条件远好于我家。明显的例证是,舅奶奶家的饭菜里,放好多好多油。冒的是油花儿,淀的是油底子,笼屉里盖着的是花卷儿。

香味使人神魂颠倒。早忘了裤裆洞开这一茬儿。便学出乖巧的样子巴望着。舅奶奶忘了“韩家的个这”之前的淘气,端了一盘炒茄子来,直看着外孙把一大盘茄子吃得河干海尽、而后舔了油底子,才笑盈盈收了盘子向厨房。

待吃饱喝足,心里琢磨“韩家的个这”。这话带点儿责备,又满含宠溺。“韩家”意思是说,韩家来的馋嘴娃娃。“个这”意思是说,到底是自家外孙儿。两厢契合,就给人一种满足。正如来时路上人问,转舅奶奶家干啥时,那种骄傲。

而后,各种事物将要不消停了。非但杏树不消停、房檐下的麻雀不消停,就是舅爷的水烟锅,也要偷偷端来吸一口。

舅奶奶不免又要说上无数声“看把韩家的个这!”

开学临近,大人来接回家。连哄带骗,然而无用。大人急了生拉硬拽,还是不愿回去,惹急了要打滚儿。于是,舅奶奶又笑上了。说,索性叫娃再住些日子吧。听大人离去的脚步,一骨碌爬起来,眼泪鼻涕都开了花儿。

可是,跟在舅奶奶家的被礼遇不同。舅奶奶来我们家时,可没少受我的气。

一回父母去县城待一阵子,叫舅奶奶来看家。看家就是看我,看我是为管住我,管住我是防着我闯祸。

但不闯祸能是我?

前几日还哄着小伙伴儿,把人家后院儿的草垛给点着了,几乎殃及人家房子。这事儿刚过去几天,我又踅摸进厨房了。

舅奶奶以为我又去偷火柴。

但这次我偷的却是舅奶奶烙的大饼。

因为大饼好吃。就想偷去分给小伙伴儿们一起吃。结果刚出厨房门,就被舅奶奶颠儿颠儿的撵上了。

“一个人拿那么大个馍,能吃完!”舅奶奶呵斥着,来捉我。

我反从她腋下钻出,溜了。跑到大门口来一句——

“这是可我韩家的馍,不是你李家的,不用你管!”

我怀着报复的兴奋边跑边跳边喊。身后舅奶奶一双小脚原地踏步,地面梆梆响,我早跑远了。

夜里以为要挨打。跑到爷爷家驴圈的麦草里睡。被半夜给驴添草的爷爷发现。领回家去,舅奶奶一个人,手扒住窗沿掉泪。

半夜醒来,发现舅奶奶轻拍我。仿佛有笑又有哀愁。我闭眼装睡,心里懊悔,想问她为啥哭,却睡着了。

答案后来知道。那是再去舅奶奶家时。她说,再不许吃我家的肉菜和花卷儿,这是我李家的,不是你韩家的!

我说为啥。舅奶奶说,你不是说了嘛,不要我管!

舅奶奶原来是因为我说不用她管,气哭了并记了我的仇。可说归说,又把菜和花卷儿端来了。我狼吞虎咽吃着,仿佛听见舅奶奶嘴里念叨着,唉,晓不得,韩家娃娃长大了,我能沾上光不……怕我等不到那时候……

后来渐渐大些,去舅奶奶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及至母亲去世后,我辗转他乡若干年未回老家,心里的舅奶奶,似乎只剩一个老太太的印象。

等我安家落户,一切稳定时。已是不见舅奶奶十来年后。那时跟家人一起回到岔李家,去看舅奶奶。迎门望着的,仍是那样一个老太太,还是盈盈的笑,但那笑的源头,双眼却分明浑浊了。她所以远远儿知道是我们,是听脚步声的缘故。

舅舅们早已分家,舅爷舅奶奶跟着小舅一起过日子。小舅小舅母忙于生计,许多时候还得二老自己料理生活。知道如今家道艰难,我跟兄长每人给二老一些钱。舅奶奶似乎要说什么,嘴唇颤巍巍几下,又终于没有出口。看他们接过钱时神情,给人刺痛。从他们眼里,我看到为暮年老人特有的卑微。

几年后,舅爷去世。我们又回去。对于舅爷的离去,舅奶奶很平静。仿佛觉得老伴儿的去世是解脱,再不必受人世的罪。然而平静中有不易觉察的落寞,那落寞仿佛是说,啥时候自己也跟了舅爷去,仿佛跟了去是享福似的。而另一时,又感到她对于生的留恋。一会儿时间,自问自答说了几回自己吃药的事。她现在一有不舒服就想吃药,吃药成了心理安慰。晚辈们不敢劝她,怕她以为是嫌她吃药费钱。

趁屋里没人时,我给她一些钱。她接住瞬间,有孩子一样的喜悦。喜悦是说,一些细细密密的皱纹,由眼角洇向她从未年轻过的一张脸。我似乎还从那脸上看到一丝羞涩闪过。瞬间她浑浊的眼里,又有光暗淡下去,使我不忍面对。这时,她嘴里念念叨叨说着什么。我多希望她是说——

“把韩家的个这!”

然而没有。她断断续续说的是:可把娃娃的光沾上了……我赶上时候了……

这大概就是她上次要说而未出口的话。

听见门口脚步声,她把钱揣进大襟里。我俩像保守一个秘密似的,相视一笑。我明白她的笑,那笑里正是我盼着她说的话。

那次离开,又是几年。我忙于生计,顾不得回老家。但心里已经做好舅奶奶随时离去的准备。有时狠心想到,舅奶奶不如随了舅爷而去,免得受这人间的罪。随即又责备自己,怎么可以如此狠毒。这时,眼前又出现那个于门口迎着的老太太,巴望她说一句——

“把韩家的个这,咋又来了!”

然而这次我是听不到了。兄长来电说舅奶奶于今日离开人世。听到消息一瞬,我便想到那句话。想到那句话,便想到一个从来苍老的人,这次终于永远的老去了。

想到再也没有那样一种苍老存在,人便再没有把自己当孩子的理由。

想到叫声舅奶奶时,再无人应答,我终于相信,世间再没有那样一个老太太了。

2020年12月16日,于舅奶奶去世当日下午。

注释——

“一步一窝”:山路长期踩踏出的脚窝。

“韩家的个这”:韩家这娃,爱称。

“挂住肚子”:吃生冷水果太多而导致消化不良,不爱吃饭。

“心疼”:可爱、乖巧。

拙作《乡关何处》第一版于去年售罄后,应读者要求,推出二版并再次加印。二版修改了首版中部分错别字且于版面上酌情优化。将于全国各大新华书店、及各大网店进行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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