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第一场雪
我于雪总有大欢喜。这欢喜里藏了我的秘密。这秘密是说,人间第一场雪,它总为着我而来。切切的,便于这秋的深处,已盼着这样一场雪了。
而雪亦不曾将我辜负,它解我的风情。总适时给我讯息。必于一个宁谧的夜,一颗心莫名悸动。为着我的秘密,为着与雪的相约,便抛却一切尘世纷扰,唯剩一个纯洁的自己。
翌晨开窗,清风拂槛,果然天地纯白,给人意料中的惊喜。
一个怎样干净的世界,此刻于我面前一览无余了。雪,拂去所有人类印记,万籁了无挂碍。便怀了宗教般的虔诚,于人们沉沉的睡梦里,悄悄去赴我与雪、与那梦中精魂的约会。
我向了一座山而去。是兰山。都市中一片世外天地。
那时,鸿蒙间便唯有我与雪,还有我于雪中留下的足迹,雪轧轧而我徘徊,徘徊是雪的轧轧使我怜爱,怕雪的疼亦怕污了雪的清白,要轻轻的、柔柔的走去,以我不安的温柔,给雪些些抚慰。然而这是我的不得要领的惜取吧?是我矫揉而无谓的自欺吧?终于,路旁树杈上,雪借了小风的力而向我取笑了,丝丝雪花跳进我的脖颈里,那凉飕飕的一点暖意,使我怀着的对雪的歉意,因这恶作剧而稍作释怀,就在我向着风与雪的俏皮时,却听见它们窃窃的笑了,笑我这俗世里的人,自以为懂得怜香惜玉。
好吧,这是我的迂阔。而我终于要不吝我的热情了。便向山上大步走去。
不觉中,呼出的气已凝结在绒衫前胸的纤毛上、以及额前发梢间,倒与雪的晶莹切切般配,这天作之合的亲密,给人莫大鼓励,便使我以一种顽童般的期待,雀跃着向更高处探求了。不意脚下一个趔趄,呲溜一下蹲坐在雪窝里。懊恼只是刹那,接着便因这一摔而生豪迈:偏要给你点儿颜色看看,等着吧!雪!
这等着的话,可做何解呢?原来实在是于心底跟自己的赌气。是心里说:要在山顶上,一个空净处,留下一串若童年的稚拙印记才算。那是幼时游戏,却于成年后更给人回顾天真岁月的凭借。想起那时,不拘场院里或路中央,总要仿了拖拉机的样子,踩了没过脚踝的雪,便突突突突,嘴里边叫唤,边一路开过去,回头时,一串轮印拓进雪里,乐在心上。便是给雪的一个训示,仿佛是说:雪!你从此便属于我一个了!
正溺于儿时幻梦,不妨一脚落空,抬眼已达山顶。登临的松快使筋骨的疲劳倏忽散去,极目苍莽穹宇,放眼楼台亭阁,杳杳渺渺、粉妆玉琢,绮幻世界尽收眼底。深吸一口气,飒飒凉风,满是清甜滋味,忍不住挖来一捧雪,于唇齿间流连,又掬来一捧,向天地挥洒,便是对这幻界的恭敬与致礼。因这敬礼,身体受了莫名之力召唤,茕茕踽踽兮,飘然而不知所以,恰此际,闻得树上鸟儿啁啾有声。这叫声更唤起一层无法言喻的寂静欢喜。要循声追着那鸟儿时,却不见踪迹。然而鸟声乍歇又骤起,从这一枝向那一枝,跳跳的,要眦目而寻时,却万境归空。
正无可不可呢,鸟儿们却轰啦一声,向别的树上去了。才发觉前有麻雀,后面还跟了一只斑鸠。它们捉弄了我,却丢下我不管,使我怅惘于一片迷濛中,起了格外的遐思。使人想到,鸟儿们看到我这样一个呆头巴脑的人,心里是作何感想?那必定不是我看它们的热闹,而是它们看我出怎样的洋相了。这让我对人类的身份而自惭形秽。人惯以自身解释世界,却终究远了世界。就比如眼前这一棵树,鸟儿们愿意栖息在它身上,愿与它亲近,它们必然有一份无言的懂得,而我却是无故闯入的捣乱分子。这终究使人不愿甘心。我便凝望那树,要进入树的身体。那想法是说:若我能进入树的身体,继而入了树的心,也许就能懂得一群鸟儿的说话吧?然而我这愚痴者,终不过给树、给鸟儿们添了份嘲弄的谈资。它们顽它们的了,不再将我理会。而我便只好向它处寄寓我无由的惆怅了。就在转身之际,却发现远处有一株蜀葵。她竟还存着娇艳的一枝花。那独立鳌头的一枝花,此刻被雪虚拢拢掩了,半是矜持,半是娇羞。当我要向她去时,却犹豫了。那分明使我想起一种女子,便是戴孝掩面啜泣的女子,雪给她的孝服,给了另一种她自己亦尚未觉察的妩媚,此刻却被我这不合时宜的人窥到。我想,我该假作不经意的从她身边过去吧?却又实在怀着我悒悒的怜爱,而禁不住要用余光抚慰她了。这样一种近乎无礼而挑逗的意思使她更加入了我的心。乃至离了很远仍不住要回头,看看她是否向我报以青目,那意念中青目有加而心有所属的一瞥,使我安慰使我失落:纵是一场不期的缘分,然而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就在这样一场自作多情的旖旎里,雾霭已不知何时将山上一切情致拥入怀中了。一切近的、远的,无论树木还是庙宇,都幻入一场奇崛瑰丽的梦里了。这时,定要应了梦,而做一回神仙不可。尤其当仿古建筑四周的汉白玉栏杆若隐若现时,便不禁奔过去。那古建正在穹顶眺望整个碧落的所在,俯瞰去,似人间被氤氲于瑶池仙气中而要随时飞举。而这正俯瞰的仙人,亦不免有了指点红尘、罔替轮回的逸兴而持玉麈吟哦不止了。
呵,雪——
雪使这天地无尽广大而无限接近,使万物存着对话与理解的可能。若我是屈原,便不禁要发出那亘古的天问了。当感到一丝凉意,却发觉腮边已有泪垂。我是为屈原的寂寞吗?还是为我自己的孤独?
分不清。何必去分。人间的寂寞孤独,纵隔着千年万载,总是相似滋味。
为这无法开释的一段愁,使人几欲将雪的一片美意就此辜负,只好暂离了屈原,离了这寂寞孤独,向一片空地走去。那将是我要留下一串印记的地方。现在,小时候的一辆拖拉机又突突突地从数十年前的时光里奔来,将我重新拉回离了片刻的人间里。而当我回眸,那深深浅浅的一串足迹里,它怎样向我回溯一段久已疏落的前尘往事。使我看到小时候,看到故乡,看到我的母亲,看到于这些年一路走来的艰辛与不易、欢欣与感动;使我找回那些原存于身的天真拙朴的本性;使我要于这拓了我足迹的雪里打个滚儿,方将我心底的话表达出来。就在这样一种迷思遐想的混沌中,我看到阳光穿透雾霭厚重的心思,照着身后我的一个一个的足迹,而那光线映出七色的彩晕,给人一种温暖而奇幻的实在,似乎一切艰辛不易都不足道,而仅剩感动莫名的大欢喜了。
我似乎确已在雪里打着滚儿了,放肆的呼唤了,我感到人世的美好,那美好将我紧密包围。而于那围着我的美好里,我又听到一阵鸟儿的叫声。我认得的,还是起初那几只鸟儿,这些俏皮的精灵,偏要这时来凑热闹。静耳谛听,我竟通了它们的言语,懂得它们的交谈。使我知道,当我于这大地之上,雪的胸怀,与鸟儿们,与树们亲近着时,便进了树们的身体,入了鸟儿们的心,融入雪的精魂,便同它们做了可亲爱的伙伴了。
阳光抚过树杪,沐浴我的身体,吻着雪亦亲厚可亲的一切,古往今来的人事沧桑历历在目,都被观照,被理解,被懂得。万物一心,众生同体,都是大地之母怀中的孩子。
于这秋的深处,于意念里,与第一场雪赴心灵的密约。
我对雪有着大欢喜。
雪之圣洁,予我洗礼,我将是那永远天真的处子,永怀最炽烈的爱恋,爱人间,爱万物,爱我可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