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外酒馆|永隔一江水

今春四月酿酒时,酒坊来了几位访客,是附近湖口和九江几所中学的校长,自称是读者,看过我的故事,他们也有故事想讲给我听,换几壶酒喝。我捡其中一段讲给你们听,哄你们买酒,故事下酒,越喝越有。

喝酒时闲聊,我问几位校长,到人生现在这阶段,还会不会渴望爱情?

有人说爱情是很奢侈的东西。有人说五十多岁年纪了,都要做爷爷了。有人说也许爱情是每个人心里的远方。

我问的是渴望还是不渴望,没一个直面回答的,成年人总是不好好回答问题,于是,罚他们每人讲一段关于初恋的故事。

出春酒之夜,酒灶边,就着滚烫的春酒,几位校长先生开始讲述,酒浆一线如注,顺青竹筒沥沥流出,借着酒意,岁月如流自心间倾注而出。

第一个故事开始了。

我记得那是一九八六年的春天。

师范组织春游活动,学校包了一艘轮船游石钟山。苏轼写过《石钟山记》,中学语文课本里有,都学过吧?“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

多好的春天啊,真的特别好,阳光也特别好,长江两岸成百上千亩油菜花田,铺天盖地金灿灿,中间一道江水闪着银白的粼光,这金色和银色的光芒共同闪耀在大地上。

当然,年年春光都美,不是说油菜花只在那年春天才开,花落花开年年有,只是,那一年特别美。

那时候流行白衬衫,藏青长裤,学生都那样穿,女生也是白衬衣蓝布裙子白球鞋,真是清清朗朗,恰逢同学少年时。

学校安排女生坐二楼,二楼有凳子,男生就安排在一楼甲板上,大家席地而坐。从湖口出发,石钟山在长江边,要乘船游览。湖口是鄱阳湖水流入长江之处,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江水浑浊,湖水清澈。

就像人生的一道分界线,我的青春期忽然从那天开始。

春游的过程我都不记得了,就记得回来的时候。大家就坐乱了,我不晓得为什么跑到楼上去。那时候折叠太阳伞还很少见,很时髦。伞打开了收不起来,几个女生围着想办法,我就过去拿来试试,我也没用过,稍微研究一下发现弹簧卡住了,男生毕竟对修理类擅长一点,结果就修好了。那女孩子很惊喜:这个你都会修,好能干!

就夸了我一句。那时候年轻,被女孩子这样当众夸奖,还是人生第一次,很有面子,我也暗暗得意。竟然有女孩子欣赏我,这样想着,就像心里有什么东西被一瞬间点燃了。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留意。

她是隔壁班的女生,那是师范的代培班,都是新疆来的,年龄比我们略大一点,我们那时候大概十六七岁,代培班的大概十八九岁,学的是幼师专业,个个都能歌善舞,长辫子,跳新疆舞特别美。

有时从走廊过,面向着前方,眼角飞快地从窗户往教室里瞟一眼,看到了心里就特别高兴。没看到,那就在走廊上多走几趟。那时候自由恋爱不是没有,很少。八十年代中期,都很含蓄,比较羞涩。

晓得她是代培班的女生,心里很喜欢,但也晓得不现实,她新疆的,毕业了就要回去。考虑到现实问题,就没有表白。我们那个时代不一样,要服从分配,我家里农村的,读出书来上师范,不容易的,可以说是特别地艰辛,就等毕业分配工作拿工资,就能反哺家里。人生就是那样被设定的,当然,也是自己选择和努力争取的,在农村里,这算相当不错的人生路了。

班级举办舞会,我就去邀请她。她也很大方,每次都接受邀请,也不是跟我一个人跳舞,有时跟女生跳,有时别的男同学邀请也跳。如果一直两个人跳舞,那大家就都晓得了,是不是?

你们现在是发微信,我们那时候流行写诗。我写了好多诗,别看我现在这么大年纪,年轻的时候,也有一颗柔软的心啊,看见的花,看见的月亮,都写成了诗歌。只是暗暗地写,从来没给她看过。

也有发表在校报上,不晓得她有没有看到。就算看到了,也不一定晓得是为她写的吧?

后来毕业了,她叫我送她。本来就喜欢她,叫我送一下还不送啊?

她第二天走,我头天就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坐班车送回湖口的家里,第二天一早又赶回学校,当时有校车,毕业生离校,都送到汽车站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我就去买了张站台票,好帮她拎行李送上火车。排队进站,她就站在我旁边,随着人群移动脚步。

毕业的季节,车站人好多,都是送行的,很嘈杂,卖茶叶蛋的卖冰棒的,大声叫喊。也有人话别,叮嘱一定要写信啊。

我们很安静,心里好多话虽然想说,但又觉得不能说。不晓得她怎么想的,也许对我也有一点点喜欢,不然那么多同学,单单叫我送她?

但眼神都不落到彼此身上。越是不看她,心里全部是她,我是用整个心灵在注视着她。那一刻我们相距那么近,手指偶尔能触碰到她的裙裾。

你刚刚问我,到这样的年纪,还渴望爱情吗?我想,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远方。

我心中的远方,就是我喜欢的姑娘所在的地方,4051公里,九江到乌鲁木齐,那张站台票上写着的距离。

那张站台票我一直保存至今,塑封贴在毕业留言簿上,1987年,013941次列车的站台票,上面写着,售出不退,请勿上车。

我要是混上车就不下来,不晓得后来的人生会是怎样?实际上,我后来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如果那天我没有下车……现实归现实,但人的想象是可以不受限制的嘛。

毕业后我也回到乡下教书,那时代都分配回原籍。我在湖口乡下中学教着书,但关心着新疆的天气,新疆的粮食。我还给省教育厅写信,要求去新疆,申请支边。我想,如果能去新疆,就向她表白。但是谈何容易,调动工作很难很难。

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了,到了年龄,家里也催,跟周围人一样,结婚,生了小孩。生活越来越复杂,庞大。父母年纪越来越大,孩子长大上学,生活的责任都要挑起来。也从一个普通老师,慢慢做到班主任,教导主任,成为校长,工作的担子要担起来,社会的责任心也要有。

但是,如果我有机会去新疆,我一定要去库尔勒这个地方去看一下。并不是说我要为了什么,只是那时候喜欢过这边的一个女孩子。假如有机会还能见面,如果能说几句话,回忆回忆三十年前的同学时光,是吧?也许我会说,我喜欢过你。就像一封信,总是渴望抵达收信人之手。

你说这算不算渴望爱情呢?

并不是说我惦记她,就是对我现在的家庭有什么不满,对我的爱人啊,孩子啊有什么不满意,就是,我还是很希望能见她一面。

中央电视台有个寻人节目《等着我》,许多人通过这个节目找战友啊,找老师啊,亲人啊,我想通过这个节目寻找她。但又一想觉得很唐突,不想用这种方式去打扰她。

我这个故事,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从八七年到现在中间没有任何联系,三十三年过去了。

她回去后给我寄过一张照片,是一张彩色照片,在郑州火车站转车时照的,后面背景是一座大楼,叫中原大厦。我有次到郑州出差,还专门去找过这栋楼,那是她去过的地方。

寄照片的信封上有地址,我到现在都能背出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库尔勒工四团21连。我按那个地址写过很多封信,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一封也没有。

那时候的彩色照相不晓得是技术问题还是什么原因,百般保存还是颜色褪掉了,塑封保存也没用。只有一张黑白的一寸照片,毕业留言本上的,还保存着。我把那张站台票也塑封了贴在那一页。

这就是关于她的全部痕迹,能触摸得到的!

他眼里忽然浮出泪光。

永隔一江水 许巍;朴树 - 歌曲合辑

三十年后,他回忆起初次爱慕的女生,讲述那些未能表达出去的情意。

很多爱情,因为在一起,成了事故,而那些没有在一起的爱情,却成了故事。

有些情感,会以看不见的方式长久存在。只是永隔一江水。

「校长珍藏的站台票,和他画的小酒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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