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卢原质传略(第二十七章):感天地 视死如归

第二十七章 感天地 视死如归

第一节

事情来的几乎有些突然,就连建文帝的几位心腹大臣如齐泰、黄子澄等人都未来得及赶回京师。六月八日,也就是卢原质出京后的第三天,朱棣在镇江溯江西上,朝廷得报后连忙命盛庸率领水师迎战于浦子口,接战不利,败退至高资港,朝廷又命都督佥事陈瑄率领战舰前去援助,不料陈瑄见到北兵势大,竟率领水师反水,投奔北兵而去。

长江顿失天堑,朱棣乘胜挥师直逼南京城下。

李景隆找韦虎商量,韦虎毫不犹豫地说:“我们坐困危城,与朱允炆陪葬,不如开城迎降反而能建功立业。”

“我也正有此意。”李景隆说:“守卫左顺门的左都督徐增寿是我的老部下,我备上密函你立即赶往左顺门与他联系,待稍有眉目我立即赶去。”

韦虎接过密函,转身就赶往左顺门。徐增寿本来就是李景隆的死党,接到密函后立即召集心腹商量,此事被御史魏冕发觉,他一面派人进宫禀报,一面急忙赶去追打徐增寿,左顺门顿时一片混乱。

没一会建文帝朱允炆率领人马赶到,将首犯徐增寿、韦虎抓获,此时的朱允炆怒不可竭挥剑将徐增寿与韦虎宰杀。同时立即派人前往捉拿李景隆,李景隆闻讯逃脱。

南京城里人心惶惶,谣言四起,人们是惴惴然不可终日。建文四年元月十三日,负责守卫金川门的谷王朱穗与曹国公李景隆打开城门,朱棣兵不血刃率兵进入京城。朱允炆坐困皇宫,待援无望,眼见大势已去,回天乏力,在彻底的绝望中点火自焚。朱棣终于在一群亲信与降臣拥戴之下登上了他觊觎多年的大位。

又是一声霹雳在头顶炸响,卢原质终于微微地睁开双眼,环顾四周天昏地暗,大雨如注,又慢慢地合上双眼,悠悠地说:“这一天终于来了。”

翟安焦急地大喊:“卢大人,卢大人!”

这时参加求雨的姚成也赶了过来说:“卢大人,你要保重啊!”

卢原质体力几乎有些恢复,挣扎着坐起身子说:“我要回京,我要立即回京!”

赵乙惶恐地说:“ 您要回京,这不是去送死吗?现在朱棣正在大肆诛杀不屈的大臣,城里是血流成河啊!”

“卢大人,您要三思啊!”翟安说。

“卢大人,您不能回去,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姚成几乎是哭着说。

卢原质用手支地摇摇晃晃站立起来,翟安与姚成赶忙将他扶持住。卢原质仰脸承接大雨,然后说:“天崩地陷,我岂能独善?”

翟安还想劝说:“卢大人……”

“不要说了,皇上尸骨未寒,我老母妻儿都在京城,我能抛弃不顾?”卢原质大声地说。

还有什么话说呢,翟安潸然落泪。赵乙默默地牵过马来,卢原质撕开一条白幡缠在头上,然后吃力地翻身上马,回头环顾一下大家,双腿用力一蹬策马而去。

姚成在后面喊着:“卢大人,我陪同您一起回京。”说完拔腿追去。

来到城下已是黄昏时分,只见城门紧闭,昏鸦哀鸣,一片萧条景象。卢原质仰头大叫:“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城上有人回应:“你是什么人?”

“我是太常寺少卿卢原质,我要进城。”卢原质答道。

城上一时没有回音,过了好一会才听到有人说:“你等一下,让我禀报后告诉你。”

这时朱棣与姚广孝正在议事,听到禀报,朱棣高兴地说:“看来此人要比方孝孺识时务,是来投诚的,快开城门,放他进来!

姚广孝说:“皇上对方孝孺的处置影响极大,如若他的表兄卢原质能为我所用,那是最好不过。不过据我所知,卢原质的才学丝毫不比方孝孺逊色,而且办事十分干练,很有官声。此次前来恐怕……”

朱棣打断姚广孝的话说:“先生多虑了,据说卢原质并不为朱允炆所倚重,改投明主也是人之常情,否则他既已漏网,为何又要返回?”

“皇上说的也是,先放他入城,看他如何作为,然后再做处置。”姚广孝说。
朱棣哈哈大笑:“尽是网中之鱼,还能有何作为?”
等了半天,城门终于洞开,卢原质驱马直奔皇宫,原先巍峨壮丽的宫殿,转瞬间已经只剩下残墙断壁,赤地焦木,远处有几根木头未被烈火烧尽还在冒着缕缕青烟。这里的主人是天,天已崩塌。这里的宫宇是地,地已塌陷,卢原质在极度绝望的心绪下下马,跪伏在地说:“皇上,臣不才,无以为报,唯有给您磕头了。”
说完,“彭彭彭”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的血和着泪水奔流而下,卢原质仰起头来,面对茫茫苍天大声质问道:
“授殷天下,其位安施?
后成乃亡,其罪伊何?

皇天啊皇天,一千年前屈原问你,你不回答,今天我又问你,你仍不回答,天理何存啊!”

回到家时,只听到一片凄惶的哭声。母亲欲悬樑自尽,刚刚被人教下,卢原质急步趋前,单膝在床前跪下,轻声叫道:“母亲,我是原质啊。”

原朴也在旁边说:“母亲,哥哥回来了。”

方氏无力地睁开其双眼说:“原质……你回来作甚?这里虎狼之窝啊!”

方氏说完又昏厥了过去,大家围着又是一阵叫喊,尤以小英喊着奶奶雅嫩的叫声更为凄惨。姚成也不由地暗暗抹泪。

方氏又开始慢慢睁开双眼说:“这是前世的冤孽啊!”

“母亲,抛下你们,我一人就是活着也是行尸走肉,我能不回来与大家一起吗?”卢原质说。

方氏又微微地闭上双眼,两行混濁的老泪顺着脸额流了下来说:“方家全家殁了,孝孺死的惨啊。我已是多吃饭米的人了,还有何脸面活着?”

“孝孺虽死,却死的轰轰烈烈,堂堂正正,让那班贪图功利小人无地自容,孝孺能这样死,我们也不能死的窝囊,给方家人丢脸啊。”卢原质说。

“哥说的对,母亲,我们不能自寻短见让别人笑话,我们也要死的堂堂正正让朱棣老贼看看,天下还有很多不怕死的人。”卢原朴咽呜着说。

方氏支起身体说:“你兄弟俩说的对,方家有志气,我们卢家也不是孬种,我们就等着朱棣老贼来吧!”

看着母亲的气色有所好转,卢原质站了起来悽楚地苦笑着说:“我看孝孺真是个书呆子,朱棣无君无父,是个被历代圣贤唾骂的禽兽,孝孺还与他论理,还问他成王安在?这不是太抬举这个禽兽了吗,怎么还能将他当人看呢?”

这样的场景,姚成是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便將卢原朴拉到室外说:“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家对后事总要有个安排啊。”

卢原朴略一迟疑说:“我们都昏了头啦。”

便转身将王氏拉了出来说:“嫂,事以至此,别的不说,我们总要给卢家留点血脉啊,否则怎么能对得起祖宗呢?”

王氏说:“叔,你说怎么办?”

“我想让两位侄子尹英与尹秀跟着姚成逃命去吧!”卢原朴说。

“这事要与你哥商量一下。”王氏说。

“不用商量,你去将尹英她们叫来,马上走。”卢原朴说。

悄悄地打开后门,姚成领着两位孩子回身说了声:“保重,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王氏将手捂在嘴上,不敢哭出声来。

第二节

一连十多日,卢家都没有什么动静,倒是朱棣有些坐不住了,就与姚广孝商量。姚广孝说:“解缙与卢原质是同年,在平日里这俩人也有些往来,不妨叫解前去打探一下虚实。”

“不用虚与周旋,要开门见山,卢原质若能出山任职,就能消弥方孝孺的影响,你叫解缙告诉她,现在太常寺正卿职位虚悬,让他立即到位主持。”朱棣说。

解缙虽与卢原质同年,但俩人年纪相差甚大,解缙是少年得志,文思敏捷,更因敢于直言曾上万言书陈说建藩之弊遭到朱元璋的贬斥而让卢原质另眼相看,如此刚正之人,不曾想到在朱棣入城前夜,与胡广、杨士奇、江仲隆、萧用道,周是修等人相约城破同死殉难,结果只有周是修践约赴死,其余几人一大早就巅着屁股跑到金川门去迎接朱棣去了,古人云:“故夫临事知愚,操行清浊,性与才也。”是性使然,何复言矣。

连日来卢原质是足不出户,也没有客人来访,只是在家静待。一日下午卢原朴到书房说:“解缙拜访。”

卢原质头也不抬说:“喧哗取宠之徒,巧言令色之辈,还有脸面见人,不见!”

解缙心犹不甘,回头说:“卢大人今日忙些什么啊?”

卢原朴说:“天天在读文山先生全集。”

解缙顿时满脸绯红,扭头就走。

一连过了两个月,这时姚广孝也有些坐不住了,只得屈尊造访卢府,卢原质闻报,命卢原朴打开大门迎接,姚广孝心中暗喜,立即抱拳致意。不料卢原质却说:“惭愧的很啊,今日相见,不知怎样称呼才好?”

姚广孝心里一惊,他们两人原本就熟,怎会有此说法。卢原质接着说:“真是让人伤透脑筋,叫道行法师吧,出家之人不遵佛道,涂炭生灵,怎能用佛号相称?朱棣给你赐名广孝,你不曾还俗出家之人不事君父,何来广孝,想来想去还是叫姚先生妥吧!”

姚广孝并没有懊恼,只是大度地淡淡说:“素闻卢大人豁达洒脱,久未谋面,想不到竟也会图一时口舌之快?”

“积郁在心,有感而发已。”卢原质说。

“积郁伤肝,卢大人,何苦来着,退一步海阔天空。”姚广孝说。

“乌云蔽日,豺狼当道,已是万劫不复,何来海阔天空?”卢原质说。

姚广孝故意叹了口气说:“卢大人,我们都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何必意气用事呢?”

“何来意气用事?”

“凭心而论,朱家叔侄之争,太庙不失供奉,与我们外人有何干系?”姚广孝说。

卢原质不由地苦笑着说:“人说姚先生熟知儒释道之精义,怎么连儒家'乱礼义之分,禽兽之行’的道理都忘了呢?孔子曰:'政者、正也’,名不正,言不顺,篡而代之,此乃国贼!怎么就只是朱家叔侄的事情。”

“古圣贤也曾云:'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识事务者为俊杰,卢大人难道不计后果?”

姚广孝已经渐渐失去原先那种豁达的风度了。

卢原质不由的大笑了起来,说:“礼义之邦不乏死士,但凭强暴就能灭绝浩然正气!”

“你就不顾年迈的老母,年幼的子女?”

“蚁蝼尚知惜命,何况是人,复巢之下岂有完卯?人云:蚍蜉为寿,彭祖为夭,谁人不死。”卢原质凛凛然说。

姚广孝阴着脸笑道:“可惜啊可惜,卢大人是抱定随朱允炆而去的决心了,看来虽九牛也难以拉回。”

卢原质说:“我原以为姚先生精熟儒释道大义,现在看来还未步入奥堂,远不及你的师兄道虚法师深知精义啊。”

“此话怎说?”姚广孝说。

“道虚法师在圆寂之前曾留有一偈,真可谓勘破人生啊。”卢原质说。

“喔,能否说来听听?”姚广孝说。

卢原质高声诵道:“自性本净,本无生灭,本不动摇,具足一切,能生万法。”

姚广孝阴恻恻地笑道:“好一个本不动摇,具足一切。”

说完正欲离去,卢原朴手握利刀从后门闪出,一把扣住姚广孝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说:“哥,此贼是朱棣的主谋,不杀此贼难解心头大恨!”

姚广孝惊恐地大呼:“卢大人……”

卢原质惨然地说:“原朴,就算杀了他也与事无补,又何让阴间又增加一个冤死的鬼呢,放了他,让他去吧。”

姚广孝回到皇宫对朱棣说:“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可惜啊可惜。”

“现在大局已定,天下才俊尽入囊中,有什么可惜啊。”朱棣说。
姚广孝叹了一口气说:“嗳,天下饱学之士不少,有操守之士不多啊。”
“你注意到没有,台州府宁海县这个地方有些怪,一个小小的县学训导叶伯巨却要上书削籓,这个方孝孺却不怕灭十族,眼下又有个卢原质,这是我们家事,与宁海人何干? 却要横加干涉,真是岂有此理!”朱棣说。

“海隅之乡,性多狷介,不与计较也罢。”姚广孝说。

“既然这样,留之无益。”朱棣说。

“望不要辱之。”姚广孝叹了一口气说。

秋初的夜晚,万簌俱寂,一轮皓月悬挂天空。卢原质独坐庭院仰望星空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大概是因为闷热,小英醒来叫着父亲,竺汝只好带着她来到院子里,卢原质将小英搂在怀里,小英说:“父亲,给小英讲个故事好吗?”

“今天不讲故事,陪着父亲看看这大盘子一样的月亮好吗?”卢原质说。
小英乖巧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小英又说:“小兔子住在月亮里吃什么啊?”
“月亮上也和这里一样,有青草、有白菜。”
“小英,不要说了,让父亲安静地坐一会好吗?”竺汝说。
小英果真不说话了,三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这时一颗流星耀眼地划破夜空,小英又仰起头来说:“父亲,奶奶说天上掉下一颗星地上就会死一个人,是真的吗?”
卢原质默默地点了点头,小英的小手指向天空说:“那颗最亮的星星是爸爸吗?”
竺汝也指着天空说:“旁边的那颗小星星就是小英。”

“她们也会掉下来会死吗?”

竺汝赶紧用手掩住小英的嘴巴,泪水夺眶而出,抱起小英回到房间去了。

过了一会儿竺汝又来到卢原质的身边,倚偎着他说:“我们真的就这样等着?”

卢原质双眼依旧没有移开星空,然后慢慢地说:“在人生中,有的时候,死可能比活更容易。并没有什么可怕。你害怕吗?”

竺汝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放下心来,就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卢原质说。

竺汝默默地点了点头。

月己西斜,天地一片寂静,竺汝拾起头来说:“听,好像有人在唱歌?”

卢原质侧起耳朵听了听,然后摇了摇头。

竺汝说:“真的,只是很轻,很轻。”

卢原质慢慢地合上眼睛,轻轻地吐出二字:“天籁!”

无力补天兮,

精卫泣血。

仰望星空兮,

心中自有一轮明月。

自性本净兮,

本无生灭。

本不动摇兮,

具足一切。

歌声似哭如诉时断时续,在夜空里回荡。

这时已经过了子夜,卢原质与竺汝还是这样静静地坐着。

这一夜,朱棣也久久不能入睡,自己的叔侄之争怎么惹得这么多人不顾全家性命的反对,我朱棣也不想杀人,只要你们归顺,我给你们官当,给你们厚禄,这是何苦呢?难道“仁义”两字真的比泰山还重?比家身性命还重要?自己的身上是不是真的背上了不仁不义的枷锁?他想的头痛欲裂,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睡去。

午门外地上血流成河,地上倒卧着方孝孺、铁铉、卓敬、暴昭、陈迪……

突然这些满身血污的人一跃而起,举着“诛杀不仁不义朱棣”牌子拥进皇宫,将朱棣围住暴打,朱棣被打的脸青鼻肿,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得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内侍急忙赶了进来喊道:“皇上,皇上!”

朱棣大汗淋漓地回过神来,原来是做了个恶梦,朱棣惊魂稍定,说:“现在几时了?”

“已经过了子时。”

“今天是八月二十日。”朱棣说。

对,今天是建文四年八月二十日,公元一四零二年九月十八日,离朱棣进入南京整整有二个月零七天。

在这六十多天的日日夜夜里,一个面对死神随时可能降临的人,他的灵魂或许时时刻刻都承受着常人难以承受的煎熬,或许是在炼狱寻求一种生命的自我解脱,总之这是一片无法用笔墨可以窥视的精神圣地,可是她的展示竟是如此地舒展与寻常,淡定与从容。千百年来,人们喜欢讴歌与颂扬那些在战场上淋漓酣致的博杀而英雄牺牲,或在刑场慷慨激昂悲壮就义的人士,他们的行为固然值得后人赞赏,殊不知壮烈的场面,激烈的行为往往会掩饰一丝丝对生的眷顾与对死的无奈,因为他别无选择,因为他需要一种态势,一种情绪来驱散面对死亡的恐惧,终究未能跳出物我俩忘的境界。否则又何必需要用行为与言语来证明自己的正义。

真正能做到视死如归,它不是靠勇气去实现,而是一种对信仰的追求,对人生的觉悟,在寻常中显示本色,在淡定中透出气慨,这才是气壮山河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真豪杰。正因为有这样一些人的存在,却让另一些人时时感到自己的灵魂无处安放。

这天,天气很好,卢原质一早起来换洗好衣服,坐在庭院里静静地等待,他们终于来了,卢原质淡淡笑着说:“我已经等你们好久了。”

.....

斗转星移,日复一日亘古不变。历史的长河在波澜壮阔的表象下,混和着泥沙,也夹裹一股浩然正气,她维系着一个民族的延续,也滋润着这片土地的繁荣与昌盛。

二0一二年三月八日草就

公告

本文作者郑重申明:未经作者同意允许,任何个人和组织机构不得擅自使用.修改.改编。

作者简介

王秀峰

王秀峰:号秀屿山人,1950年生人,宁海党校中专毕业。1972年参加电影放映工作,后转入行政管理单位,直到退休。爱好读书、旅游、写字、打牌,仅此而已。

□编辑:叶寒

□ 图片: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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