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无数酒局，我看到职场的真实与荒诞
- 职 业 故 事 -
金部长特别豪气地把倒了酒的鞋子塞到下属手里，那位下属痛哭流涕，举起皮鞋就把里面的酒喝掉了。金部长拉着下属的手耳语了一句，下属满满斟了一杯酒：“来，我们大家干一杯！”说完他先干掉了。
天生能喝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喝酒天赋是在高中毕业时。
同学聚餐，35个人喝掉了近100瓶百威，而我一个人就喝了32瓶。后来被老妈知道了，追着我又捶又骂，说怕我像爷爷和老爸那样成为酒鬼。
我爷爷是个传奇人物。据说他年轻时喝酒不要下酒菜，一颗钉子，一碟醋，用钉子蘸醋，放嘴里砸吧两下就能半杯酒下肚。
到了我老爸喝酒的时候，生活条件好了一点。但仍然没有下酒菜，一颗水果糖，嗦两下抿一口酒，一颗糖就着能喝掉一海碗沙洲优黄。
我安慰老妈：“我决不会像他们那样，没有下酒菜我拒绝喝酒！”老妈一脚没踢到我，转身操起鸡毛掸子，我跑得鞋子都掉了。
毕业后，我到一家汽车配件厂做模具设计。有一天老板请客户吃饭，想侧面了解他们的需求，让我也列席。我不经意中又展示了自己的喝酒天赋，客户对我的酒量赞不绝口，席间宾主尽欢。第二天老板把我叫办公室，问我愿不愿意调到销售部。
从此我开始了专业喝酒生涯。其实做销售也不光要酒量，还要脑筋活络，善于察言观色，这些我都在慢慢学习。
时间一长，酒桌上那一套也就融会贯通了。白酒、红酒、啤酒 “三盅全会”；喝到开心时，白酒不用酒盅，直接“拎壶冲”；敬酒时要求对方派“三个代表”，酒不喝完掌声不停下来。
我也因此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的喝完就睡，四仰八叉靠在椅背上，口水直下三千尺；有的话特别多，叫你以后有困难找他解决，等你找他的时候完全不记得你是谁了；有的喜欢哈哈大笑，有的喝着喝着痛哭失声。
酒桌上的故事更多，酒文化博大精深，故事自然也精彩纷呈。这个就要细细说来了。
我被人打了
说是被打，其实没受什么伤，只是感觉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生活中还有这么一种人，一言不合就耍横。
当时我刚进销售部，还是个愣头青，颇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当天我们宴请的是一位李总，位高权重，相当于我们公司的财神爷。
饭局开始没一会儿，公司林书记示意我站起来，把酒杯加满。
“李总，我们新来的小张给你敬酒，这是我们公司重点栽培的对象，后起之秀，希望你以后多多关照。”
我笑嘻嘻地指着李总的酒杯：“李总，你的酒杯不满，还加了一半可乐，我的杯子里可是货真价实的红酒，这不公平啊。”
李总什么也没说，似笑非笑地扫了我一眼，空气有点凝滞。
我说错话了？正想打个圆场，李总向我发难了。他顺手抓起手边的调味碟朝我扔过来，正中我下巴。我捂着下巴不知所措，觉得自己被打这一下不要紧，给公司惹了麻烦才是大事，又觉得这位李总欺人太甚，让我道歉我也做不到。
林书记赶紧拉住他，劝他消消气。李总狠狠甩开林书记的手，嘴里边骂着：“什么玩意儿，毛还没长齐就敢跟我老三老四的。”边在桌上找家伙，紧接着又扔了一个高脚杯过来。这次没砸到我，杯子擦着桌边落在地上，“当啷”一声，玻璃碴应声飞溅。
刚开始的饭局就这么不欢而散。
老板知道后没太怪我。他说这个李总出名的难搞，因为快退休了，在公司里就像太上皇一样说一不二，最怕年轻人后浪赶超前浪，让他这个前浪死在沙滩上。
我恍然大悟，当时林书记提到“后起之秀”已经犯了他的禁忌，我又错上加错去摸老虎屁股，难怪他会暴跳如雷。
老板让我以后注意点，这种人最看重面子，不喜欢别人嘻嘻哈哈开玩笑。我暗暗记下，下次再跟这个大人物吃饭要多加小心了。
可惜他没给我这个机会。没过多久，这位李总打麻将的时候自摸胡了一把大的，一激动居然中风了，很快离开了单位。据说从此门前冷落鞍马稀，连他的直接下属都不愿意去看望他。
与“思密达”的近距离接触
那天见的“思密达”是一位姓金的部长，来中国很多年了，汉语说得很流利，作风却完全是韩国派的。
席间推杯换盏，金部长兴致高涨，不断举杯。酒过三巡，他面色潮红，吭哧吭哧脱下自己一只皮鞋，挣扎着好不容易站稳了，高举酒瓶往皮鞋里倒酒。
我怕他喝醉了做的事有伤大雅，想拦住他。林书记扯了扯我的袖子，示意我等等再说。
金部长特别豪气地把倒了酒的鞋子塞到下属手里，那位下属痛哭流涕，举起皮鞋就把里面的酒喝掉了。金部长拉着下属的手耳语了一句，下属满满斟了一杯酒：“来，我们大家干一杯！”说完他先干掉了。
我和林书记对视一眼，不明就里端起酒喝了。
金部长的下属看我们一脸懵的样子，解释说这是韩国特有的酒文化，皮鞋里倒酒给自己欣赏的下属，下属感激涕零，一饮而尽，两个人就算结盟了。从此后下属对上司死心塌地，上司对下属委以重任。
他还说起举行集体活动时的一种仪式，更是匪夷所思——把酒倒在一个大盆里，大家往里面吐口水、扔袜子，再把酒分了喝掉，象征团结友爱，精诚合作。
金部长冲下属连伸大拇指，说他解释得非常到位。我心中暗叹，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那天我喝得不多，人也很清醒，只是时时为金部长捏着一把汗，不知道他又会玩什么花样。
果不其然，刚出酒店，金部长摇摇晃晃走到大门口的石狮子旁，拉开裤子拉链，水声哗哗唱起山歌来。门口保安来不及阻拦，气得直跺脚。
大事办完，金部长冲我们一抬手：“下一场到哪里喝？酒吧好不好？出发！”
在酒吧里，金部长更是兴奋，一边喝酒一边喊口号：“为了祖国，为了家庭，为了我们自己，One shot! ”
从酒吧出来已经很晚了，我打开软件找代驾，金部长故伎重演去了路边。林书记不放心，过去照看他。过了一会儿，林书记神色怪异地走过来，一副“让我死了算了”的表情。
我好奇了发生什么事，林书记小声说：“金部长拉链没拉就开始方便，尿了一裤子不说，右手还捏着左手大拇指抖了几下。”
拼命三姐
请王总吃饭是因为一笔材料款。
王总说公司的账最近有点紧张，老总那边暂停批款了，让我们再等一段时间。这哪能等啊？车间等着下料呢。
老板让我请他吃顿饭，再努力下。王总再三推辞，最后勉强同意了。
我约了财务部经理王莉一起去，王莉喝酒有个座右铭——酒品如人品。她喝酒时规矩特别多，比如一饮而尽开局酒，微醺时热情洋溢，醉酒时沉默是金。再比如不管喝多少，客人不走，就绷着一根弦不能倒下。总之带这么一个人去酒桌，绝对靠谱。
到了吃饭那天，王总人是来了，态度并不热络，而且只肯喝啤酒。饭局快到一半了，气氛还是不冷不热，把我急得抓心挠肺。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酒不到位，话说不出口，任务肯定也完不成啊。
见我无计可施，王莉坐不住了。
“今天喝个新鲜酒吧。”她端起王总盛满啤酒的高脚杯，倒得剩三分之二，又拿起一个小酒盅倒满白酒，顺着高脚杯的杯边把小酒盅沉下去，做成了“深水炸弹”。
然后把自己的酒杯加满举起来：“王总，我也姓王，咱们五百年前一家人，我喝一杯红酒，你喝一杯我调配的酒。你看怎么样？” 女同志敬酒，又说得这么近乎，王总没好意思推辞，喝了一杯。
王莉也干了，接着帮王总原样炮制一杯“深水炸弹”，自己加满红酒：“王总，好事成双才能两全其美，咱们再走一个！”
“三星高照才能步步高升，王总，再走一个！”
场面一旦打开，气氛就热起来了，我趁机也敬了王总好几杯。喝到后来他直喊：“醉了醉了，真不能再喝了。”王莉不依不饶：“菜可以打包，酒不能带走！”最终，五个人喝了两瓶红酒，三瓶白酒，一箱啤酒。
王莉笑意满满送目送王总的车离开，神情终于松懈下来。稍一停顿，跑到边上的垃圾桶边吐了个干净。
事情有了转圜余地，我内心充满感激，忍不住劝她：“虽然是为了工作，你也太拼了，低调点，糊弄过去就好了。”
她白我一眼： “然后默默无闻地喝完了，对方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岂不是喝了个寂寞？做人要做出名堂，喝酒也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不然怎么说握十次手，不如喝一次酒呢。”
她说得没错，王总真的记住了她。因为王总也有句名言：酒风看作风。
“喝酒这么飒的人，工作也不会含糊。那笔款子，我去再跟老总说明下情况，看能不能批下来。”
实际上他说得保守了，材料款很快顺利到账。
没有白费的努力，也没有碰巧的成功。事后，我在老板面前给王莉邀功，他很不以为然：“你真以为会喝酒就能把王总说动心？他是个老江湖了，知道我们公司做事一向规规矩矩，给优质客户优先付款并不违反原则。酒桌上的话呢，就是给你们一个顺手人情罢了。”
梦想幻灭的林书记
林书记与酒的故事如果写成书，以每本150页算的话，可以编成上中下三册。
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故事：酒后忘记自己的车停在什么位置，半个月后才找到；酒后找不到自己家，到处敲门被人打了；酒后吐到自己大衣口袋里，说不能浪费要打包；酒后表演走直线、背唐诗；疫情期间也不忘组织朋友 “云喝酒”。
我们公司是国企改制到企业的，虽然到后来规模只有一点点大了，有些国企的传统还保留着。比如有人退休的时候公司会请吃一顿饭，发光荣退休证。再早一些还会佩戴大红花，敲锣打鼓送回家。现在大红花不带了，请吃顿饭的习惯还有。
林书记是公司元老，跟我又是酒局老搭档，他退休的时候我自然要好好陪他喝一顿。跟我们有来往的客户都说，自己的酒量就是林书记培养出来的，别人劝酒是客气，他是一定要你喝，不喝会生气。
我不想让他生气，陪他喝了个痛快。他一边喝一边说：“我有个想法，明天开始就不喝酒了，退出'三碗不过岗’群，我要环游祖国，拥抱大好河山！” 他伸开双臂，神情陶醉。
“先跑到黄山去看那颗迎客松，再到新疆吃正宗大盘鸡，你放心，伊利的酒再好喝我也不喝了。”
我一边敬他酒一边说：“说话算话！”
吃过晚饭，我送他回家，两个醉醺醺的人互相搀着着往前走。到了他家楼梯口，他冲我一摆手，口齿不清地说：“没事，你赶紧、赶紧回去！”我就跌跌撞撞回到了车上。
第二天刚到公司门口，就看到林书记老婆跟女儿在门前哭天喊地，前一天一起喝酒的几个人被她们推来攘去。我心里一咯噔，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个人朝我跑过来，我刚摇下车窗，他上来就给我一耳光：“都是你害了我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你哥怎么了？我昨天把他送到楼梯口的啊。”
“他从楼梯上跌下去了，凌晨才被路过的人发现，现在还在ICU抢救，要不是你们，他能喝这么多吗？！”
林书记弟弟把我从车里揪出来，一边把拳头招呼在我身上，一边冲我吼，我被他打得坐在地上站不起来，心里直委屈：我让他少喝他也得肯啊。最后有人报警了，警察来了我才被拉起来。
人还在ICU，家人却都来公司闹，自然是为了赔偿。当然，这确实是公司的责任，准确地说我们陪酒的都有责任，而我这个送他回家的人责任最大。好说歹说，林书记的家人同意等抢救结果出来再说。
老天保佑，林书记被抢救了过来，但因为送医不及时，右腿落下了终身残疾，再也离不开拐杖。公司的赔偿虽然很到位，他的身体状况却是回天乏力了。
我偷偷去看过他，从前意气风发的他沉默了很多，环游祖国成了奢望，更不要提去黄山看迎客松了。
这就是林书记与酒的故事。
过程热闹喧嚣，结局敷衍潦草。
这也给我敲响了警钟。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确有人喝了一辈子酒都没出事，同时也有更多人，因为喝酒失去正常的判断力，耽误前程，甚至丢了性命。
凡事要有度，喝酒也如此。适量饮酒可以催化友情，润滑亲情，但正如硬币有另一面，逢酒必醉则可能给家人带来沉重的包袱，给自己带来无尽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