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 | 从甲骨文“乳” 看早期汉字的“偏旁化”
前几天母亲节，朋友想发个古文字材料的朋友圈，便来索字。未加思索，便给了个甲骨文“乳”字：
朋友问：“这'乳’字好像图画，怎么分析呢？”回答这个问题说了挺多话，答完觉得还有点意思，姑且记录在下面。
这个甲骨文“
”见于《甲骨文合集22246》的这样一条卜辞中：“辛丑卜，乎爰帚姼乳。”翻译过来就是“殷王辛丑日占卜，让帚姼去哺乳”。甲骨文用“帚”字表示“妇”，“妇”即殷王配偶，“姼”就是这个“妇”的名字。这条卜辞里的“乳”的意思也就是“哺乳”。
“
”的结构怎么分析呢？《古文字谱系疏证》说：“从'子’从'女’，会子就母乳之意。”（第1033页）但是这个说解显然不太合适，因为“
”中的所谓“子”和“女”并非这两个字一般的古文字构形：
上面两行甲骨文，第一行是“子”，第二行是“女”。很明显，“
”中的两个偏旁与它们并不相同。可以认为，甲骨文的这个“
”字是直接传承了原始图画的形态，用后来的偏旁分析方法来解析它，其实并不合适。更合适的解读是：“一人跪坐伸出双臂揽'子’于怀以就乳。”
然而，到了《说文解字》小篆中，“乳”变成了真正的偏旁组合，而且与甲骨文的字形形成了奇妙对接：
关于这个小篆“乳”，许慎说：“乳，人及鸟生子曰乳，兽曰产。从孚从乙。乙者，玄鸟也。《明堂月令》：'玄鸟至之日，祠于高禖，以请子。’故乳从乙。请子必以乙至之日者，乙，春分来，秋分去，开生之候鸟，帝少昊司分之官也。”这段说解，兼及形义两端，就字形的分析来说，不难发现，“
”中的“孚”上的“爪”来自“
”中母亲伸出去揽子的右手，“孚”下的“子”来自“
”中那个张大嘴吮乳的小儿，而“
”中的“乙”，也就是许慎说的“玄鸟”，则是“
”中那个哺乳小儿的母亲的身形转化而来的。很显然，“
”被“理据重构”了，而新的理据，则集中表现为许慎对“
”中的“乙”，即玄鸟的解说：玄鸟被视为主宰人们生育的神鸟，所以表示“生育”的“乳”要用它来表意。关于“玄鸟”的解说，殷商以后文献中频见。
《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史记·秦本纪》 ：“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
因此人们很容易意识到“乳”的构形变化是“玄鸟”文化观念的出现带来的，但实际并不尽然。
《说文解字·叙》：“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许慎此说，揭示了一个既简单又深刻的事实：在仓颉初作书（即汉字初创）造成一些象形之“文”以后，汉字发展的主要方式，就是把独体的“文”相互组合，从而营造越来越多的合体的“字”。在“形声相益”（这个“形声相益”当泛指合体字的形成，而并不限于形声字的造字）而成“字”的同时，“文”也就变身为今天所谓的偏旁。因此，这可以视为一个“偏旁化”的过程。而“乳”的变化，正是“偏旁化”的一种表现，由此可以发现，“偏旁化”的演变，又是文字构形系统对偏旁的一个选择或改造的过程。此类情况并不鲜见，再举几例如下。
“保”，殷商金文象人反手背“子”形：
而西周金文变作：
则“
”偏旁化为“人”。
“鸣”，殷商文字从“鸡”的表意初文从“口”：
而西周金文变作从“鸟”从“口”：
鸡鸣，显然是最令古人印象深刻的一种鸣叫，所以用“鸡”“口”会意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无奈这善鸣的“鸡”实在难以描画，所以只好被通用的“鸟”所替代。
“乘”，甲骨文从“人”从“
”作：
“
”就是“
”，《说文》释为“伐木余”，也就是被伐去主干的树桩子，上古时代人们登高（也就是“乘”）最容易找到的踏脚处或许就是这种树桩了，所以甲骨文“乘”就写成“大（正面站立的人）”登上“
（树桩）”的形态。同样是因为“
”字不便书写，所以西周金文将其替换成更通用的“木”，写作：
综上所述，从“乳”字的构形演变中，我们不难看到汉字发展史的一种事实：用构形简单、方便书写、通用性强的偏旁来替换汉字构形系统中的图画性成分，是偏旁化运动的一种基本趋向。对于古老汉字的生生不息而言，这种趋向正如赋予其生命活力的母乳，使得汉字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通过孳乳演变而方便识记和书写，因而成为汉字数千年传承的一种重要保障。
本文刊于《咬文嚼字》2021年第7期《说文解字》栏目。我刊邮发代号4-641，欢迎至各地邮局订阅。也可拨打我社邮购部电话021-64370935订购。您还可以通过微信扫码订阅。（注意：电子刊只能在手机端阅读，购买后无法退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