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谈艺】黄宾虹谈:如何学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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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世欧风东渐,单色画与彩色画之学说,木炭、铅笔、钢笔者为单色画,油画、水彩画、粉画为色彩画,标着学堂课程。青年学子向风西方美术,声势甚盛,而中国画学适承其凋敝之秋。余著有《中国画学衰敝论》,寻衅蹈瑕,遂为一时所排击。游学东瀛之士,目睹日本国之文部每设图画展览会,甄录东西两方新旧画派,并驾齐驱,不相优劣,或思参合于日本画学而调停之。
▲ 拟古山水 | 160×40cm ×4
况观欧美诸国言美术者盛称东方,而于中国古画,恣意搜求,尤所珍爱,往往著之论说,供人常览。学风所扇,递为推移。由是而醉心欧化者侈谈国学,曩昔之所肆口诋诽者,今复委曲而附和之。余谓攻击者非也,而调和者亦非也;诋诽者非也,而附和者亦非也。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党同伐异,恒人之情也。学者资性纯粹,如未染之素丝,白之受采,尤为易易。
当其学师讲授,坐论一堂,耳不详六法三品之言(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模写。三品:气韵生动,出于天成,人莫窥其巧者,谓之神品;笔墨超绝,傅染得宜,意趣有余者,谓之妙品;得其形而不失规矩者,谓之能品。见《图绘宝鉴》),目未睹南宗北宗之别(北宗: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幹、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勾勒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见《画禅室随笔》),其陈列于座右者,非摄影像,即印刷本,光怪陆离,舶来品耳。
▲ 江山卧游图88x31cm x4
偶尔见闻一二市侩临摹之笔,俗子妄诞之谈,以为中国画学,即尽乎此。于是群相排挤,而门户之见益甚,遂使目空今古,虽文人学士之著作,皆摒弃而不言。嗟呼!井蛙不可以语天,勺蠡不可以测海,饮狂泉者,举国之人皆以不狂为狂。此不务研求,如徒肆攻击者,不足以知国画也。
日本自唐以来,崇尚中国文化,至明代而极盛,明代名画大家真迹,无不巨金购求。国中士夫,家喻户晓。如倪云林之画,江东之家以有无为清俗。工画之士,沾溉其残膏剩馥,莫不席丰履厚,为艺林所倾仰。清廷变法,学制规仿东瀛。明治维新,文教改行西法。然日本学术,大都来自诸邦,学校尚欧洲之风,民间兼习中国之画。国家权衡文艺,二者并取,汇为程式。
▲ 海岸村居图散页 | 22x22.5cm
其习中国画者,囿于闻见,日即浇漓,鉴别收藏之家,仅专精于中国明代之画,唐宋及元,非其所尚。近染欧化,又事精能,而笔墨之道,去古益远。学者自为兼收东西画法之长,称曰折中之派。夫艺事之成,原不相袭,各国之画,有其特色,不能浑而同之。此调停之说,似无容其置喙也。
彼诋诽者之言曰:欧画之于阴阳向背,形状毕真,中国之画,丈山尺树,寸马豆人,位置时有所失,阴晴早暮,风雨雪月,多不能分,是其短绌。诸家优劣,古今殊异,粉本所出,辗转模仿,多至什佰,黄茅白苇,一望皆同。
▲ 挹翠阁落成志庆图 | 127x47.5cm
文人之笔,乱头粗服,草草不工,或称游戏三昧,幼龄童稚,学为握管,春蛇秋蚓,涂抹满纸,正可仿佛,其视欧美名画形神俱肖,不啻霄壤。信斯言也。岂知晋唐以来,中国士夫,矩矱在胸,集意挥洒,以故天机生动,洞壑幽深,直是化工在其掌握。五代两宋,始设画院,为时拘抑,进以精能;而遁志林泉,雄奇杰出,重在骨气,画手尤高,固非肤见浅学之士可梦见耳。
至若强为附和者,犹是无知无识,谬托风雅者也。鉴衡无定,而是非或淆,趋向未坚,而歧误益甚。喜新厌故之积习,全凭耳濡目染为转移,为论曩时之憎恶非真,即后此之欢欣亦伪。以为中国名画,既为欧美所推崇,则习欧画者,似不能不习国画。由今溯古,其渊源所从来,流派之辨别,未之讲也。一缣半楮,无名迹之真传,涨墨浮烟,画时流之恶习,好异者惊其狂怪,耳食者播其声施,久假不归,习非成是,如涂涂附,自欺欺人。是盲昧古法,等于调停两可之俦,而贻误后来,甚于攻击诋诽者也。
▲ 西泠山水 | 74.5x48.5cm
余非谓习欧画者之不可言中国画学也。器具之同异,艺术之变迁,有沿革于因时,无拘泥于陈迹。欧洲之画,由壁而板而布(希腊、罗马之邦,贝城壁画,最有名誉,由黑白单色至于着色水彩,十八世纪之英国,先用褐色之叟比亚色钩画,全用墨色和灰色分阴阳,然后再调着色彩,似彩色之印刷品。常时山白特柯,曾主改良淡色图画,汤姆斯·哥汀发明新水彩画),不知几经变易。
中国之画,由六书象形,至于十三科(元汤重言:世俗论画,必日画有十三科,山水打头,界画打底。明陶宗仪《辍耕录》,曰佛菩萨相,曰玉帝君王道相,曰金刚鬼神罗汉圣僧,曰风云龙虎,曰宿世人物,曰全境山林,曰花竹翎毛,曰野骡走兽,曰人间动用,曰界画楼台,曰一切傍生,曰耕种机织,曰雕青嵌绿),三代迄今,上下数千年,纵横十万里,皆递变而靡已。《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孔子曰:温故而知新。欧人亦曰:世界无新物。盖所谓今日之新者,明日为旧,而昔日之旧者,今又翻新。知新之由旧,则无旧非新。载稽典籍,明此可试论中国之画学。(本文作者黄宾虹,1925年刊于《华南新业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