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辰100周年”错了吗?(下)

是“百年诞辰”还是“诞辰百年”?(下)

在报道纪念活动时,

报刊上的标题有时是“诞辰百年”,

有时是“百年诞辰”。

是两种结构都可以,

还是有一种是错的?

三点意思

我想说三点意思。

第一,不要孤立地讨论“百年诞辰”和“诞辰百年”。语言结构的使用,落实于句子,受到句法环境或句域环境的管控。“百年诞辰”固然可以成立,但“诞辰百年”一类说法不一定不能成立。看这个例子:

在纪念周恩来总理诞辰八十周年的日子里,吴吉昌这个六十九岁的老人心情十分激动。(穆青等《为了周总理的嘱托——记农民科学家吴吉昌》)

《为了周总理的嘱托——记农民科学家吴吉昌》一文,原载1978年3月14日《人民日报》,后选入高中《语文》第一册,“诞辰”在前,“八十周年”在后。

第二,把语言规范问题绝对化,一定要在此和彼之中判定一对一错,这不符合语言事实,也根本影响不了广大群众的语言运用。比如“十载寒窗”和“寒窗十载”,“小猫跳上锅台”和“锅台跳上小猫”,等等,都可以在不同语境中为了适应不同的表述需要而选用,并不存在一对一错的问题。

第三,从语言片段在句子中的结构配置看,当数量词“百年”之类是两个音节的时候,偏向于用在“诞辰”前边;当数量词多于两个音节的时候,偏向于用在“诞辰”后边。比较:

纪念周恩来总理百年诞辰

纪念周恩来总理诞辰一百周年

由于“诞辰”是不变项,总是两个音节,“百年”之类数量词是可变项,比较灵活,可以是三个、四个甚至更多的音节,因此,在实际语言运用中,“诞辰+数量词”的使用频率要高于“数量词+诞辰”。上面所举《为了周总理的嘱托》中的例子,由于“八十周年”音节较多,说“在纪念周恩来总理诞辰八十周年的日子里”,念起来,比说“在纪念周恩来总理八十周年诞辰的日子里”更顺畅。

以孔子来说,假设在他诞生2222周年的时候,学术界举行讨论会,人们一定会说成“孔子诞辰二千二百二十二周年学术讨论会”,而不会说成“孔子二千二百二十二周年诞辰学术讨论会”。(邢福义)

不必整齐划一

“诞辰”是个地道的名词(意思相当于“生日”,它跟“生日”的区别,在于多了一层庄重色彩)。既然是名词,“百年诞辰”便是“数量名”结构,“诞辰百年”则是“名数量”结构。于是,讨论的焦点应当是:“名数量”结构在汉语中能不能成立?

我们汉语,一般的语序是“数量+名”(不必举例)。不过也可以采用特殊的语序“名+数量”。比方说,餐馆的采购员向老板报告采购的物品,往往会用“名+数量”的形式来列举:“大青鱼三条、鲜猪肉半匹、嫩豆腐两板、卷心菜五十斤……”当然,这种形式是可逆的,可以变换为“数量+名”,即“三条大青鱼、半匹鲜猪肉、两板嫩豆腐、五十斤卷心菜……”汉语中,也有一些组合是不可逆的,比如,“数量名”的“百年大计”不能说成“大计百年”,“名数量”的“母女两个”也不能说成“两个母女”。

多数情况下,“数量名”可以变换为“名数量”。例如:“十二卷军书”与“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木兰诗》);“万里长城”与“长城万里(知谁许,看镜空悲两鬓霜)”(陆游《休日留园中至暮乃归》诗)。又如:“十里洋场”与“洋场十里”;“一潭死水”与“死水一潭”。

汉语的“数量名”结构中的“量”有时可以省略,如“一( )人一( )马一条枪”。这种省略了“量”的“数+名”,有些也可以变换为“名+数”。毛泽东《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陈毅《纪念宁沪解放十周年》:“席卷神州解放风,雄师百万下江东。”前者为“百万雄师”,后者为“雄师百万”,表达的意思却是一样的。

如此看来,“百年诞辰”是一般的语序,“诞辰百年”是特殊的语序,两者都是合乎汉语语法的。

谁都喜欢我们的汉语多姿多彩,而不喜欢过分的整齐划一。就让“百年诞辰”“诞辰百年”以及其他同义的表达形式“合法”地并存,供人们自由选用吧!(何令祖)

“诞辰百年”逐年增加

“百年诞辰”可称为A式,“诞辰百年”可称为B式。这两种格式都是合法的、规范的,不存在一个对另外一个错的问题,也不必人为地规定只允许使用一种格式而拒绝另一种格式。在实际使用中,台湾以及香港地区,往往倾向于使用A式,而很少使用B式,文风比较传统。内陆B式用法逐年增加,占了压倒性多数。其原因可能是以下几点:

一、事实上存在着不出现数字的“某某某诞辰”的用法,例如:“毛泽东诞辰”“纪念铁人诞辰”“纪念宋庆龄诞辰大型演唱会”“高尔基诞辰纪念日”。如果还要进一步补充说出具体的多少周年,那么,最简单可行的办法就是把这一数字添加在后面,如:标题是“纪念宋庆龄诞辰大型演唱会”,正文则说“纪念宋庆龄女士诞辰一百周年大型演唱会……”。

二、“百年诞辰”和“诞辰百年”尽管在语义上,两者好像差不多,而且在某些语言环境里,两者还可以互换。但是,这两种表达还是有区别的。前者是普通的陈述,重点是诞辰;后者则强调诞辰的数量,重点是计数。汉语句法结构往往把新信息放在最后面,“诞辰百年”就比较符合汉民族的心理认知,因为人们需要获知信息的重点往往是诞辰多少年。

三、更为重要的是,“名词+数量词”结构,特别是表示时段的“××年”及其相关结构有其特殊的使用场合和作用,也就是说,“名词+数量词”常常作为标题语出现,而且有扩大化的趋向。例如:纪念聂耳诞辰九十周年、汉语语法研究五十年、南极三十天、母爱三十春、中国城市雕塑六十年。

四、A式跟B式如果交叉使用,就会在语言使用方面形成一种错综美,显得不单调,有变化。通常是标题使用B式,正文使用A式。例如:

1.纪念李约瑟诞辰一百周年(标题B式)

今年正值李氏百岁诞辰……(正文A式)

2.荷兰纪念印象大师凡高诞辰150周年(标题B式)

凡高博物馆为纪念凡高150周年诞辰现免费开放……(正文A式)

也有标题使用A式,而正文使用B式的。例如:

3.马连良百年诞辰纪念演出在京举行(标题A式)

马连良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演出由文化部、北京市政府和中国文联联合主办……(正文B式)

4.纪念柔石百年诞辰大会举行(标题A式)

昨天是“左联五烈士”之一的柔石诞辰一百周年……(正文B式)

总之,我们认为,“百年诞辰”和“诞辰百年”都是合法的格式,从发展趋势看,B式出现率高于A式,这也是很自然的,既符合语言内部的发展规律,也适应语言的交际需要。我们对这种语言现象,可以观察,可以分析,可以研究,但是不必充当裁判员去判断是非。(邵敬敏)

历史的启示

语言在发展过程中经常会出现一些新的成分或新的用法,于是引起争议。例如“五四”时期曾讨论过“的”的分化问题。当时有三种意见。有人主张三分,即区分“的”“底”和“地”。有人主张二分,即区分“的”和“地”,不采用“底”,让它并入“的”。有人主张一律用“的”。经过实践,证明区分“的”和“底”不切实际,大多数作者区分“的”和“地”,也有人一律用“的”(如老舍)。这件事给我们以下列启示。

第一,语言问题的争议,谁是谁非要由广大群众的语言实践来下结论。

第二,语言工作者的任务在于依据语言发展的规律,预计实践的结果,提供恰当的建议,这样有助于语言的合理的发展。例如几十年前有人提倡区分“的”和“底”,于是就有人要求中小学教材中加入这方面的内容。由于语言学家指出这是不切实际的措施,才避免了浪费学生的精力。

第三,不同的意见并不一定是对立的,有时属于两可。比如或者区分“的”和“地”,或者不加区分,只用“的”。这两种意见可以并行不悖。

现在谈谈我对“百年诞辰”和“诞辰百年”的看法。

二十多年前,曾经开展过关于这两种说法的讨论,意见未能统一。长期的语言实践已经证明属于两可。采取哪一种说法都不会引起误解,也不会产生负面影响(主要指违反汉语的结构规律)。

从汉语的结构来看,数量词常出现在名词的前边,有时也出现在名词的后边。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百年”是序数,而不是基数。用基数形式表达序数,在汉语里并不罕见。把“第一百年”说成“百年”是省略的说法。之所以省略了“第一”,是因为节奏的需要,构成四字格,更能显示庄重。序数后置于名词有如“宝塔第七层”之类,语法上没有问题。(张斌)

编者附言

这次会诊,有三个没有想到:

一是“百年诞辰”还是“诞辰百年”,这本是一个老题目,没有想到仍会吸引这么多的读者朋友参加;

二是没有想到在参与会诊的各路高手中,竟集中了这么多的语言学界的名家,比如上海师范大学的张斌教授、北京大学的陆俭明教授、华中师范大学的邢福义教授、暨南大学的邵敬敏教授、复旦大学的刘大为教授……

三是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老题目,竟碰撞出了如此耀眼的学术火花,无论是名家还是“新秀”,都对这一语言现象作出了崭新的思考,这里限于篇幅,无法展示“会诊”的全部内容(单刘大为教授的文章就长达七千字),但我们相信这一话题还会继续深入探讨下去。

目前会诊提出三种观点:一是对“诞辰百年”持抵制态度;二是认为两种句式均可,不必定于一尊;三是认为两种句式都有问题,但并不妨碍它们可以继续使用。我们认为这两种说法已经经受了几十年的语言实践的考验,在表达上没有出现什么问题,而且如陆俭明先生所说,语言学家也正在努力从理论上把它们说“圆”,因此,我们的态度是赞成两说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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