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林煜
林煜说:感谢纯真年代,我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都和她有关。
那一晚,你再次见到28年前给你写信的张炜。
那一晚,艾伟记起了你:哦,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林煜,写过一篇关于Tu Seng的文章。(注:让我们艾伟主席印象深刻的这篇文章《温驯的抽象生活_让_菲利普_图森和我们》已附在页底)
那一晚,你说,你要回归写作。
那一晚,我提议:为你“重回写作,今晚开始”举杯!
期待你重拾写作,写出让人记住的作品——哦,你是那个林煜!
曾经,我先生盛子潮身边的文化朋友纷纷下海,大都从事房地产开发和广告公司,发了大财。他一介书生有点坐不住冷板凳了。
有一晚,从我的同学家回来。同学从学校里出来在一个投资公司做管理工作,工资比之前高了许多,还一个月发两次工资,一次发现金,一次是打到卡上。先生听了有点受刺激,回家后与我认真讨论起是否要去一家房地产公司做副总的事情,他们老总曾几顾茅庐,先生还没有答应。那夜我们聊到天将亮。我和他说:做文学院院长工作,你一者喜欢,二者也有能力。如果只有其一也罢,或者两者皆无。我并没有这么矫情,认为赚这钱是香的,赚那钱是臭的。但是作为当代文学评论家,你要始终紧跟文学动态,如果几年后尽管你也可能发了财,但是你归不了文学的队伍,你会很失落。正如你说的,被文学强奸过的人再也不是处女了。百万富翁总有那么一些人,但是文学院院长也就你一人啊。
他伸手搂住我,调侃地说:家有贤妻值万金。
他才华横溢,一直想能重回文学评论专业,但是文学院的工作占据了他的精力,而最后疾病夺走了他正当年华厚积薄发的生命。
听到林煜说重回创作,由衷地为他感动高兴。
见证那一晚的朋友们,右起:林煜 钱报悦读盛典主理人萧耳 中国作协副主席张炜 浙报记者刘慧 翻译家刘楠褀 浙江省作协主席艾伟 广西师大出版社北京分社总编张杰 诗人诗评家赵思运 朱锦绣
哪天我们手中的书将换成你的作品?
比利时法语小说家Jean-Philippe Toussaint,法国“新小说”代表人物之一(Tu Seng自己称其作品为“新新小说”)在纯真年代书吧2001.11.25
2001年12月浙江电视台纪录片《纯真年代的故事》,8分25秒之后法国作家Tu Seng在纯真年代书吧的镜头
林煜:与张炜践一个28年的“约”
文 / 林煜
当你疲倦之日
我还是倔强的少年
——张炜《不践约书》
是啊,又过了20多年忙碌而平庸的日子,差一点,我也不想践约而直奔黄泉。我忘记了我曾经有那么深的热爱。
二十八年前,1993年5月,我大学四年级,正在为毕业后的去向发愁。这时,我收到了一封寄自山东济南的信件。牛皮纸信封上写着:
杭州天目山路34号杭州大学475#
林煜 同志
拆开一看,是张炜老师写来的。信写在一张白纸上:
林煜小弟:
好!来信收到,您的稿子我看不错,转给了山东青年报,等他们有消息了再去信。
你大概今天夏天就毕业了吧?毕业之后,分到了哪个单位,请告知。望能业余时间坚持写下去。
祝一切好!
张炜93.5.29
这一年,张炜37岁,著名作家,已经发表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我21岁,消瘦、阴郁,头发又黑又贼,新闻系大四学生,在杭州日报文艺副刊部实习。1992年11月,张炜到杭州参加一个文学座谈会。我跑去采访。合影留念。人物专访发表在1992年12月1日杭州日报副刊上。
随后的日子里,我回到学校,写毕业论文,等分配工作。1993年5月,我给张炜寄了一篇新写的短篇小说,向他求教。
没想到,这么快张炜就回信了,称呼我“林煜小弟”。他知道我夏天就要毕业了。
张炜希望我“业余时间坚持写下去”。
那当然,我一定会写下去的。那时候我这样以为。我以为写作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须臾不可离。
我毕业这一年,工作是国家分配的。
杭州日报对我很照顾,希望我能留下来。他们给学校发函,希望把我分配过去。但我没拿到“红卡”(留杭名额),档案被发回原籍。
七月就应该去用人单位报到了。我拖到8月28日,才去临海市人事局。局里的领导说,你去市委报道组。
报道组在市委大院里,归市委办公室管。报道组的周桂林老师把我领到市委办主任那儿。主任热情地接待我。
我愣头愣脑地说:“主任,我不想在这里工作。我已经和报社谈好了,我要去报社工作的。”
主任似乎没听见。他说,临海很好,临海要大发展,临海很爱才的。他还说,市委办公室各个科室都很需要人,你先在报道组锻炼锻炼。
他说话语速并不快,但是一个词接着一个词、一个句子连着一个句子,一点缝隙都没有。我根本插不进话。
只能等他说完。
他终于说完了,但是立即起身,一边朝我走来,一边伸出长长的右臂。周桂林老师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示意和主任握手道别。
主任的手已经伸到我的面前,说:今天就这样。
我悍然背过手去,说,主任,我还没说完呢。
周老师朝我使着眼色,把我拽出主任的办公室。
完了。好像只能这样了。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工作,包括我在家务农的父母。后生人,不要不识相。
九月初,在离市委大院不远、北固山脚下一个叫“大安宫”的地方,我租了个房间。房间在二楼,要穿过房东的厨房和饭厅,然后右转,走上一道陡峭幽暗的楼梯。房间里有一张棕棚床、一张旧书桌、一把藤椅、一个黑色的书架。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前方北固山向阳的山坡。僻静的夜晚,可以听见四周的居民把洗脸水泼在青石板路面上的声音。我坐下来,给张炜老师写信。我告诉他我落脚的单位,我要把临海当作我的约克纳帕塔法县。
九月中旬我就收到了回信。熟悉的牛皮纸信封,熟悉的笔迹。信封上写着:
浙江省临海市委报道组
林煜 同志
这次用的是山东省文联文学创作室的信笺。
林煜:
好!信悉。
您说得对,在基层,努力,宁静,专一,必成大事。不必到热闹的地方混,那里,有时也极腐蚀人。
一定要坚持,要坚定!
稿子,我再催他们。
山东文学的王良瑛、山东青年的常跃强、当代小说的孙国璋,他们都是我朋友,望您与之联系,并为他们写稿子。
祝一切好!
张炜93.9.13
我反复阅读这封信。一定要坚持,要坚定。我觉得这是张炜发给我的一个“约”。
我把信纸按原先的折痕小心地叠好,收进箱子里。这也是我给自己的一个“约”;你一定要坚持写作,要坚定地写下去啊。
我在临海呆了一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写得多,想得也多。
1994年8月27日,我提交了简短的辞职报告。第二天,傍晚,暑气尚未完全消退,空气中飘浮着噎人的灰尘,人力黄包车载我到临海“三角马路”——三条马路的交叉口,一条通向我乡下的老家,一条通向温州和黄岩,还有一条通向杭州。我拎着那只大学开始一直跟随我的黄色箱子,挤上了一辆从温州开往杭州的长途汽车。
在“热闹的地方”,我一“混”就是27年。
“阿尔巴特街,2003.7.20'
时间到了2021年4月25日。根据前一天晚上和出版人张杰的约定,我于11:30前到达杭州三台山庄,坐在一楼大堂等候。
11:45,一行四人从大门外走进来。远远的,我认出了张炜。我迎上去。
张炜好像没怎么变老,留着和二十八年前一样的发型。还是深色的西裤。衬衣从格子变成了浅蓝色,西服外套变成了茄克衫。神色还是二十八年前的那种安静,只是略显疲惫。他已经写了两千多万字的作品了,光茅盾文学奖得奖作品《你在高原》就煌煌450万字。
与张炜一起来的还有《问题之书》译者刘楠琪、《吉檀迦利》译者闻中、纪录片导演陈雨,以及出版人张杰。
还有朋友没到。我们在包厢外头的露台上坐下聊天。早先下过雨,积在遮阳伞顶的雨水因为摇晃突然泻下来,正好淋在张炜身上。
张炜换了个位置,坐到我的左边。他说,你那篇写我的专访,张杰昨天转我了。
我说,张老师,您二十多年前寄给我的信件,我还藏着,其中一句话我一直记得:一定要坚持,要坚定。我还留着和您的合影。
张炜转身对张杰说,感动。他把微信二维码打开,让我扫。
张炜问我这些年都在忙些什么。我说,在杭州做了很多年传媒,后来折腾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前些年出来了,继续折腾。
我们进餐厅不久,刘慧到了。她看到我,一脸惊诧,是你啊。她是浙江日报的资深媒体人。28年前,我们都在跑线,经常遇见,一起吃饭、聊天。
我突然有些恍惚:张炜、刘慧、我,都依然年轻,没有变老,昨天深夜才酒酣而散。
原计划只是一起吃中饭,但我很不舍,决定一直跟着。午饭后,我陪他们回解放路的酒店。
张炜要回房间休息一会儿。张杰和我、刘慧在一楼的大堂喝茶闲坐。
张杰送我一本张炜的新书《不践约书》。这是一部长诗,是张炜在疫情期间完成的诗章。开篇就是一个恋人之“约”:
我们相约大雪天来河边
带上那双滑冰鞋
穿上紫红色连体套头衫
一瓶烈酒和一捧煮花生
纷纷扬扬,雪下得真大
微风一吹像白色焰火
……
年轻的诗人“相约”的她是谁?长什么样子?他们后来怎么样了?这样的问题是浅表的,狭窄的。这也不是单纯的叙事,“她”也不简单地对应为一个恋爱中的女子。但是,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我宁愿陷入这俗世情感的恍惚和迷离中:种种的纠缠、追求、热恋、遗弃、伤痛,和最后的和解。
下午4点,张炜下来了,和我们坐在一起聊天。我把《不践约书》递给他签名。在扉页上,张炜这样写:
请林煜小弟正之
张炜 二O二一.四.廿五
下午4:30,我们出发去宝石山上的纯真年代。钻出西湖隧道,左拐便是喧闹的少年宫广场、北山街、遮天蔽日的梧桐树、斑马线上懒懒穿梭的游人。
纯真年代书吧在半山腰。门口已经拉起欢迎横幅。朱锦绣在门口迎接大家。
合完影,“少东家”盛厦引大家走上二楼,在临窗的位置坐下。窗外,透过高过屋顶、密密匝匝的树木,可以看见傍晚的西湖正慢慢地黯淡下来。
我想起20多年前,纯真年代书吧还在文三西路,我和杨绍斌(黑城)、黄石经常去那儿。他们靠吧台坐着,啤酒一支接一支地喝。每次都会看到盛子潮朱锦绣伉俪,一个坐而论道,一个忙进忙出。
2001年11月,法语小说家、导演Tu Seng造访浙江,陈侗、黑城、黄石和我全程陪同。最后一站在纯真年代,放映Tu Seng自编自导的电演《溜冰场》。
此后我写了篇随笔《温驯的抽象生活——让-菲利普ŸTu Seng和我们》,发在《作家》杂志。
现在我们又来到了纯真年代。它已经从文三西路搬到了保俶塔下。盛厦开始当家。活动的主角从无法沟通的光头TU Seng变成了心照不宣的张炜。
6:00,晚宴开始了。纯真年代二楼唯一的大圆桌坐得挨挨挤挤。都是各界的大咖,除了我。对面是省作协主席艾伟,问我:就这位朋友……没见过?
我自报家门,说,我叫林煜,双木林,火日立的煜。此刻,我一定表情苍老,内心幼稚。
艾伟主席说,哦,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林煜,写过一篇关于Tu Seng的文章。
天,那可是20多年前的文章,竟然还有人记得,这人还是省作协主席。我心头掀起了一层巨浪,向胸口猛地拍击过去。
艾伟主席接着说,你写的是一篇很长的散文,但是借鉴了Tu Seng小说的笔法,叙事很独特。我当时就嘀咕,这个林煜,到底是谁?
巨浪拍到喉咙这儿,涌上了脸。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离家乡越来越近的浪子。我又认真又得瑟地说:从今天开始,我要改邪归正。
看过来的是刘慧
晚上7:30,《不践约》新书分享会——也是钱报读书会,在一楼大厅正式开始。人们从各地赶来,有从无锡来的,有从武汉来的,还有一位温州的妈妈,带着她15岁的即将中考的女儿,跷一天的课来到杭州。
起先是丸子女士朗诵《不践约书》的序言。还有老滕,从山东赶来,气喘吁吁地上山,带着粗重的气息朗诵《不践约书》的片断。我仿佛听到了他那经由麦克风和扩音器传出来的心跳的声音。然后是嘉宾分享圆桌,有诗人泉子、评论家赵思运、翻译家刘楠琪、省作协主席艾伟,主持人是钱江晚报的萧耳。
压轴戏是张炜的现场访谈。他说,诗是他“全部个人艺术的核心”。这部长诗是2020年瘟疫笼罩的半封闭状态下写就的。
他总结个人的文学道路、生活道路,发现好多原来的想法并没有实现,具有悲剧性。事实上,所有人都有不能践约的遗憾。践约有时候不是有没有决心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人最终是难以践约的。人生有大量的“不可抗力”。人都有一个不可突破的界限。无法践约,这是人的悲剧。
张炜说,不践约是一个常态,但是不要把它作为生活中逃遁的托辞。仍然要努力去践约,做一个有约有信的人,这才是人的力量。
嬉戏生活,不求甚解,一片荒芜,甚至主动毁约,这算什么人生?我们的生活如果是这样,就会非常可怕。
分享会的高潮,是那位温州来的15岁的小姑娘(后来知道她叫林千颢),献上了她花了半小时创作的张炜肖像画——那又会是一个“约”吗?
尾声是读者签名活动。合影。读者散去,嘉宾告别。
锦绣送我一本《芳华》,印行于2020年纯真年代诞生20周年之际。在前言《年代更迭,纯真依然》的下面,锦绣写了一行字:
林煜存念:重归写作,今晚开始。
谢谢。
夜已经很深了,我们沿着宝石山黑黢黢的石级踽踽而下。张炜走在前面,我走在最后。山下的湖面夜风轻拂,在城市霓虹灯的照耀下像一块巨大的龟苓膏,显得又黑又稠。
我送大家回到酒店,在门口惜别。
二十八年前,张炜对我说,不必到热闹的地方混,那里,有时也极腐蚀人。
我在热闹的地方混了二十八年,日晒雨淋,软磨硬泡,变成了一口故意做旧的青花瓷古董,遍身是被欲望、权利、声色腐蚀过的痕迹。忘记了自己曾经是谁,为何而活。
不能怪那些热闹的地方,只能怪自己内心太热闹、太浮躁。要得太多。贪嗔痴。不够坚持,不够坚定。没有守住二十八年前张炜老师咐嘱的那个约。
好吧,重新开始,从这天的深夜开始,重新践约。
终究,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约。践与不践,都只是我自己,就像张炜《不践约书》中写的:
原来这条长路永远是一个人
独行者拒绝所有承诺
只要是依靠和求助,特别是
爱的参与或使用它的名义
就一定要远远逃离
我将一口气赶回大山那边
守住那片小小的菜地
照料那棵小小的桃树
全文完
2021/5/1,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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