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乔伊斯《泥土》:没有泥土的《泥土》

《泥土》是“意识流”大师詹姆斯·乔伊斯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中的一篇。乔伊斯写这个短篇时不过二十三岁的年龄,可即便在今天读来,仍令人为之一惊。

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爱尔兰小说家,“意识流”大师,代表作有:《尤利西斯》《芬尼根的守灵夜》《芬尼根守夜人》《都柏林人》等作品。

初读《泥土》,你可能感觉一头雾水。它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玛利亚是一个老女工人,很讨人喜欢。她准备去看望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乔。乔已经长大,并已经成家,他和弟弟奥菲都是玛莉亚一手带大的男孩,而玛莉亚至今仍然在洗衣房工作。玛利亚向管家请了假,准备出发了。临行时,她在女工间和同事们一起享用自己做的面包,其间,同事丽姬·弗莱明说玛利亚一定会得到一个戒指。(铺垫、暗示)。玛利亚笑着说自己既不要戒指也不要男人。

玛利亚出发了,转了两趟电车,她总不能空手去乔家,于是去面包店打算买点什么东西。她有些纠结,不知该买什么才好。于是柜台的年轻女人有些不耐烦,便问她是不是想买结婚蛋糕。玛利亚羞红了脸,最后买了一块葡萄蛋糕。然后玛利亚又上车了,在车上她看到一位年长的灰白胡子的绅士对她很有礼貌,她很开心。

到了乔家之后,乔一家人非常热情地欢迎玛利亚的到来。可这时玛利亚发现自己买的葡萄蛋糕找不到了,后面才发现可能是在电车上遇到那位灰白胡子的绅士时,因被他迷住而将蛋糕忘记在了电车上。为此,她很后悔。后面,乔一家人开始了万圣节前夕的游戏,玛利亚和孩子们都参与其中。这个游戏是用布蒙住眼睛,然后去摸桌子上摆放的物品。其中一个孩子摸到了祈祷书,另外三个摸到了水,有一个邻家女孩则摸到了戒指,并羞红了脸。

玛利亚被蒙住眼睛的时候,摸到了一种又软又湿的东西,后面唐奈利太太让她赶紧把那东西扔掉,重新摸索,结果这次摸到了祈祷书。他们很高兴地说玛利亚可能要在年内去当修女。小说的结尾是玛利亚在乔的请求下唱了一首歌,她可能把歌词唱错了,但没有人指出她的错误。乔听后大为感动,因感动的眼泪模糊了视野,他找不到开酒瓶塞的起子,于是只好让妻子告诉他在哪里。小说结束。

小说基本上就零零碎碎讲了个这么个故事。那么这篇《泥土》究竟高明在什么地方?它到底有什么价值而被乔伊斯收录在了《都柏林人》中?

初读下来,一般的读者确实会感到懵懵懂懂,不知所云。就我自己而言,刚开始差不多以为这是一篇毫无主题、毫无技巧的记流水账式的小说,直接给枪毙了。后面重读第二遍经小说家陈鹏老师指点以后,才发现这个短篇真的是高!简直妙哉!

首先,小说写的其实是一个关于玛利亚生存状态的故事。玛利亚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未婚妇女,但乔伊斯这个家伙是怎么交代她上了年纪和未婚的呢?他没有直接叙写,像传统那样一上来直接交代她的年龄,而是说她去看望自己带大的孩子乔,而乔已经结婚,乔也认为玛利亚才是真正的妈妈。这是玛利亚的第一个生存困境。

玛利亚的第二个生存困境是:她不单上了年纪,而且还单身未婚。乔伊斯同样没有直接说她未婚,而是这样表达:同事丽姬·弗莱明说玛利亚一定会得到一个戒指,玛利亚不得不笑笑说自己既不需要戒指也不需要男人。

单凭这句或许还不足以表明玛利亚单身未婚。因为文中并没有直接说明,为何会得到一个戒指?也许只是一个游戏。这会造成读者的困惑。然后乔伊斯用了两次暗示。首先,如前所述,玛利亚去看望乔,她不能空手而去,于是去蛋糕店买蛋糕,但是她不知道买什么才好。这时,那个不耐烦的女店员问她是不是要买结婚蛋糕。玛利亚的反应如何呢?她羞红了脸。如果不是未婚,她为何会羞红了脸呢?

另一个暗示是玛利亚提着蛋糕去坐电车的时候,遇到一个灰白胡子的绅士。这事直接导致了她把买了看望乔一家人的蛋糕给落在电车上了。而那位绅士只不过是和玛利亚简单地交流了几句。为此,玛利亚是尴尬的,年纪又大,还未婚。

然而,这还不是小说的重点,小说的重点是在玩游戏这一环节,这才是小说的中心和高潮。

玩游戏需要将眼睛蒙住,然后由人带领去摸索桌子上的物品。按文本中的叙述,物品大概有戒指,祈祷书,水之类的东西。乔伊斯是一个高傲的家伙,他完全不屑于告诉读者摸到戒指代表什么含义,摸到水又代表什么。这个游戏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在前面几个女孩摸索之后,我们大概知道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万圣节游戏,因为一个女孩摸索到了戒指,羞红了脸,代表着可能她近期婚事将至。

玛利亚是在那几个女孩之后开始蒙上眼睛摸索的。她一开始摸索触碰到了一种又软又湿润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文中没有交代,但是当玛利亚摸索到这一东西时,整个屋子里有几秒的时间声息全无。随后,唐奈利太太让她赶紧把这东西扔了,重新摸索。后面,玛利亚摸到了一本祈祷书,大家都为她开心起来,说她年内要去当修女。

请特别注意玛利亚一开始摸索到的那又湿又软的东西。那是什么?乔伊斯根本就没有交代,但是小说的标题叫《泥土》。结合标题,结合“又湿又软”的特征,我们可以断定玛利亚首先摸索到的东西就是“泥土”。

问题来了,如果玛利亚首先摸索到的是“泥土”,为什么大家会陷入沉默而鸦雀无声?后面唐奈利太太又为何会让她赶紧扔出去呢?这里牵扯到西方文化问题。经我们初步分析,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万圣节游戏,摸索到戒指,代表的是婚姻,摸索到祈祷书代表了修女。在文本的开始,同事说玛利亚会摸索一个戒指,其实就暗示了玛利亚的单身状态以及她内心渴望伴侣的孤苦。

而“泥土”这东西在西方,不管是天主教文化还是别的什么文化,终归是可以和死亡、埋葬联系起来的。也就是说它像一个征兆一般,代表着死亡。所以,我们可以看到玛利亚摸索到泥土时大家顿时鸦雀无声,随后是唐奈利太太激动的反应。

《泥土》的高明之处在于,乔伊斯将所有的东西都隐藏了起来,特别是中心意象“泥土”,虽然小说的名字叫《泥土》,但整篇小说中没有出现任何“泥土”二字,这“又湿又软”的东西,需要读者自己去分析体悟,包括它所隐含的意义。这正是乔伊斯的高明之处,这是一篇没有“泥土”的《泥土》。乔伊斯将所有的信息全部隐藏起来,仅仅通过一点暗示和象征的东西去传达。不管是玛利亚的年龄也好,单身状态也罢,还是“泥土”所隐含的玛利亚的老之将至。乔伊斯都没有直接点明。

如果是一个一般作家来写,他一上来肯定会交代玛利亚的各种生存状态,诸如年龄多大,又老又单身,还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之类的,然后再把“泥土”这个意象以及它所代表的含义清晰地展现出来,而乔伊斯把这些东西一刀斩除了。这正是一个普通作家和高明作家的分水岭。因此,乔伊斯不愧是现代小说的先驱,我们不禁惊讶于他那天才的写作才华,仅二十三岁的年龄,竟能写出如此高明之作。

当玛利亚摸到那又软又湿的泥土时,实际上也从侧面再次验证了她的尴尬处境:她的年龄。她很老了,或许即将入土。后面她又摸索到祈祷书,代表着修女,同样再次申明了她的单身处境。最后玛利亚应乔的邀请,唱了一首歌,将歌词唱错了,但没有人指责她,也表明她确实很老了,老到都没人愿意去指正她。这些信息都需要作者去二次解读。

阿兰·罗伯-格里耶(1922 —2008):法国“新小说”流派的创始人、理论家和代表作家,电影大师。小说代表有《橡皮》《窥视者》《嫉妒》,理论代表有《未来小说的一条道路》《自然、人道主义、悲剧》等。

乔伊斯的这篇《泥土》不禁让我想到了法国作家阿兰·罗布·格里耶的《嫉妒》。罗布·格里耶是法国“新小说”的代表人物,他的《嫉妒》与此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小说名叫“嫉妒”,但全文没有出现任何“嫉妒”这个词,只是通过一个丈夫的眼光,机械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像一架摄影机一样,观察着自己妻子和弗兰克的每一个细微末节,但它隐含传达的是一个丈夫对妻子和别的男人沟通交流的嫉妒之心。

同样,《泥土》还极有可能影响了海明威的创作。海明威的小说讲究“冰山风格”,讲究简洁和隐含。《白象似的群山》讲述了在火车上一对情侣的谈话,寥寥几千字,传达出的却是极富象征意味的东西,如“白象”意味着什么?和女孩腹中的胎儿有什么关系?和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社会环境是否有关联?“白象似的群山”究竟隐含了什么意义?除此之外,《杀手》以及《乞力马扎罗的雪》中那种简洁和隐藏都和乔伊斯的这篇《泥土》极为相似。而海明威本人是非常推崇乔伊斯的《都柏林人》的。

后来有着“极简主义之父”之称的雷蒙德·卡佛似乎更喜欢玩这种隐含的技巧。如《大教堂》虽然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问题,但当妻子在沙发睡着后露出一段多汁的大腿,“我”立刻去把妻子的裙子拉下来掩盖,后面想想对方是一个盲人,又何必呢?其实隐含了“我”对妻子和盲人交往的嫉妒之情。而雷蒙德·卡佛的这种“极简主义”又是从海明威那里学来的。海明威则有可能是受乔伊斯的启发。

《泥土》不愧为高明之作,值得细细品味和琢磨,其中高超的叙事技巧:隐含、象征、不事声张,即便到了今天,也依然是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经典标杆。

来源:大益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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