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爸
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和大爸生活了一段时间。
那时候的大爸身体健壮,有使不完的精力。那时候的大爸有“三个一样”:
一是力气好到了戗风和顺风骑车一个样。他会临时动意:走,咱们去后院你道格陶大爷家去!我就必须快速穿好衣服,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追了过去。其实去了道格陶大爷家也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理由牵强到我都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口,比如看看他家的枣红马长了多高,试一下我骑车的速度能不能超过他。甚至我们这样大汗淋漓地赶到道格陶大爷家只是为了当面说一句:大哥,我昨晚梦见你了!好在道格陶大爷也总不厌烦,大爸的临时动意在道格陶大爷一家那里什么时候都是久别重逢和喜出望外。大爸也不取心,有时候主动和道格陶大妈申请要吃“老嫂子做的山药酸粥”。大妈就会立马开始张罗起来。
道格陶大爷是个温和的人,始终微笑着望着他这个莽撞的老兄弟,任由着眼前这个大大咧咧的老兄弟放纵一般地扫院子,捡牛粪,或者满头大汗地提几桶水回来。
有时候老哥两也会喝点小酒,我第一次领略了两个男人居然能喝出几十人那种声势浩荡的气氛,道格陶大爷一喝酒指定三句话:大爸是他的贵人,他成家的第一匹马是大爸送给他的,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大爸给介绍的对象,大爸很苦啊,三十来岁老婆就没了,拉扯一群娃娃不容易啊.......
我大爸泪点特别低,虽然是别人感谢他的话,他总是有一种接近于流泪的状态,然后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嘴角抽动几下,向后一仰,长叹一声,这个那么话密的人,居然不知道怎么接话,有时候会冷不丁站起来说:大哥,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接下来,只要大爸开始唱歌,我记忆里的场景就是老弟兄两个,你方唱罢我登场,各自抢着说那些遥远的旧事。有时候顺带还会殃及我们这些围观的人,必须要隆重地向他们敬酒和说一段对长辈祝福的话。
大爸的第二个一样是:冬天和夏天一个样。
记忆中的大爸始终穿着一件二股劲背心,像一阵风似的,热气腾腾的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或者不辞而别。我们学校放假的最后一天,因为舍不得路费,原本已经做好了留在学校的准备,想不到大爸冷不丁出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的宿舍里。大爸照例穿着二股劲背心,好像刚刚跑了一个万米回来似的,那么冷的冬天居然全身冒着热气。他咧着嘴冲我神秘地笑着说:走,回家过年!
那次我们坐着绿皮火车,买了很多的橘子和冻柿子。我们上了火车没多久,大爸就和整个车厢里的人都熟络起来,不一会橘子和冻柿子就分散完了。很快,我就从大爸的口中知道,后边那个老大爷是去银川做手术了,家里三个孩子都是搞体育的,并且热心的拽着我过去认了师兄。前面那一对情侣是甘肃武威的,要去北京度蜜月去了,我大爸还专门挑出两个颜色艳丽的冻柿子送给人家,说什么红红火火的祝福话,惹得那个新娘不好意思说:这个大爷才有意思了!
我几次试图劝说大爸,人家城市里的人,不喜欢这样,这叫侵犯别人的隐私。大爸很不屑于地反驳我:在咱们牧区跑来一只羊也知道谁家的了,一个车厢的人不说话多没礼貌啊!
后来我大爸就闹了一个大笑话,我对面坐着一个小伙子,显然人家很反感大爸这种热络,皱着眉头假装睡觉,我大爸还是没有看开脸色,依然热情地和人家攀谈,主动套近乎让人家吃橘子和冻柿子,那人很不情愿地说自己姓杨后,就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我大爸估计也看出一些端倪,尴尬的搓着自己的手,沉默了一会,突然说出一句让全车厢瞬间爆笑的疑问句:小杨,你贵姓?
从那刻开始,整个车厢都沸腾了,大爸的笑话传遍了整个列车,我那时候年轻,觉得特别难堪。我大爸才没有觉得,他依然风生水起地帮列车员拖地,把自己的晕车药送给晕车难受的人,腾出座位让刚做手术的老人躺一会,向全车厢的人炫耀,他这个侄子,我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孩子。
大爸依然穿着二股劲背心,用冷水冲头发,站在过道锻炼身体。他总说一句话:男人嘛,就要唰唰尿尿,蹭蹭干事!他是家里唯一一个表扬我搞体育好的人,用他的话说:身体好才有一切!
那个冬天,我们父子两每天五点多就起来跑步,在返回来的路上,他就开始对我描述接下来准备做什么饭的事情,哪怕熬一锅稀饭,在他的描述中好像是一顿盛宴一般。
大爸第三个一样是:有人和没人是一样的。
在和大爸生活的那一段时间,才发现,这个表面看粗粗拉拉,大大咧咧的汉子,却有着牛奶一样柔软的心肠和天生就有浪漫色彩的人。
他会突发奇想地怂恿和他一起去大漠深处捡奇石去,一路上,他已经设想好了,捡到有价值的石头,卖一个好价钱,买一辆高档自行车,沿着黄河骑行一次。他甚至已经计算好了,有一个月的时间就能骑到大海边,他说他作为一个老水利工作者,看看黄河的入海口也算有意义的事情。他这样讲的时候,仿佛我们已经捡到了奇石,梦想已经成真。他也开始为我设计未来,说我的主要精力就是好好训练,出成绩,拿冠军,成为一个吃皇粮的人。他还一再安顿我,等你成为一个文化人后,你把大爸的一生写出来,肯定有教育意义。
接着他又开始讲他十岁母亲去世,如何拉扯他兄弟(我父亲)艰难度日,讲他如何凭着自己一身力气被水利部门特招成了工人,讲大妈去世那几年他有多艰难度过的日子,讲他某年某月的那达慕上力挽狂澜成了摔跤王的骄傲历史......
每每讲到这里,大爸就会沉默片刻,望向远方,仿佛他念叨的旧人旧事就在眼前,眼神里都是那种细细碎碎的柔情和怀念。那一刻的大爸特别像一个孩子,那种笨拙的细腻,粗犷的婉转,就立于眼前。一般这个时候,我是不搭话的,我知道大爸只是通过这样的契机,把自己的心思吐露出来而已,像冬日里哈出来的白气让眼前的苦涩看上去温润一些一样的道理。
不过,通常之后,大爸这些呼之欲出的梦想,自己也知道是一种白日之梦,在往捡奇石的路上早就心知肚明地改变了主意,捡了一大筐牛粪,或者绕道去看望了一下多年不见的朋友,或者居高临下俯瞰整片草原,沉默不语。那时候,大漠被风吹出来的纹理,空气中飘过的沙蒿味道,以及大爸沉浸在遐思中的面容和我们被风不断吹起有落下的衣角边,严丝合缝地成为我想起大爸固定的场景。
也就是那么一小会的沉默,大爸又变成了一个像探宝的孩子,觉得他遇见的都是惊喜,他经历的都是奇迹,眉飞色舞地就能和路边的野花野草、飞过的蚊虫和远处的羊群和河流都能对上话。比如他会指着一株草说,瞧那个草才长得丑了,或者故意恶狠狠地说:你才胆大了,敢长在路边,幸亏遇见我了,遇见别人早碾死你了!再或者他突然回过头来和我说:咱们才幸运了,这条路就像专门为咱们修的,展油活水一个人也没......
有天我在外面听见屋子里好像有人拉话,进去一看,大爸正在驱赶一只蜜蜂,他的表情是满脸的喜色,一边像虎嗅蔷薇一般的嗔怪着这只不知死活的蜜蜂,一边看我进来,一副发现新大陆一般地不可思议悄声说道:快快,看,难道是从南方飞来的吗?
那些庸常的生活,在大爸这里永远是那么饱满和沸腾,他夸张似的的童真和简单般的快乐仿佛一道暖光,让你即使身处暗淡之中,也觉得总有一束光就要照亮未知。后来我也变成大爸这样的人,用梦想止疼,用简单柔软生活,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早就变成我三观里的砖瓦,建成了我精神世界里的城堡,那城堡里的底色,一定有大爸曾经给予我对这个世界最善意的理解。
大爸是76岁那年去世的,去世之前还为我刚刚成家要翻修的凉房而四处捡工地废弃的砖头和木棒。还和我憧憬等来年去一趟三峡.......
昨晚,我梦见大爸了,这是他走后十几年来为数不多几次的梦见。
梦里,他的身影薄得像一片纸,像随时起飞的苍鹰,像夜空里突然划过的星辰,像我十四五岁某一个冬夜的梦里.....我们就这样隔在一个尘世涡流,目接十色,耳闻百声,谋事立身的人间,默默地凝望着......
词曲:喇嘛哥
演唱:斯琴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