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自果:我的婆婆、妈妈和母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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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自果

1

我称呼的婆婆和妈妈都不是我的亲婆婆、亲妈妈,但我对她们的依恋之情超过了对自己的亲婆婆和亲生母亲。
先从妈妈说起。妈妈是上海人,娘家名叫许士文,在兄弟姊妹中是大姐。清代许家祖辈是高官,那个时代,四川自流井盐商的生意遍布全国,场面整得大得很。不知从哪一代,上海许家和自流井李家结了亲,两边就成了一层亲戚关系。
民国初年,撤州并县,泸州为泸县,成都为成都县,所以四川至今老人们还有一口语:成都到华阳县(现)——过县(现)。那时还没有自贡这一地名,只有自流井、贡井这些地名。民国后来又在全国建立了二十个市,把自流井、贡井合在一起,命名为自贡市,自贡一下进入全国二十个市的行列了。上世纪五十年代自贡成为省辖市,自流井、贡井就成了自贡市下辖的自流井区、贡井区。自贡盐巴值钱,所以解放后成了省辖市了。原来不是的,四川四大城市为成、渝、泸、万,即成都、重庆、泸州、万县。风水轮流转,自贡变成省辖市排名全川第三、且只有三个省辖市,泸州后来反而变成宜宾地区所辖的县级市了。
当年自流井的李家是大盐商,自流井的井灶或许有一半是李家的。井灶有两种,一是盐井,一是火井。火井即天然气井,自贡各地使用天然气熬盐有上千年历史,当时火井比盐井更值钱。在自流井有一民谣:“不姓张、王、李,老子不怕你。”
李家是大家族,有若干支,其中最有钱的一房有个少爷叫李孝先,遭棒客绑票,要价是十万两银子。棒客这回是吃准了的,摸道口就整了几个月。要绑票肯定要选有钱的,所以绑票又叫拉肥猪。这回花了无数心思,拉到一头大肥猪,怎不来个狮子大开口?李家这房人闻知此讯立马炸了锅,特别是老太爷心头象被扎了一把刀。孝先少爷这个孙儿,老太爷爱得很,是老太爷的命。老太爷叫过帐房陈二先生说:“快快去把你兄长叫来,这事求他了,快去,快去!”
不时,陈二先生从茶馆里把大哥陈省修拉来了,两人跑得气喘嘘嘘。老太爷见到二人,茶也没叫人泡,就向陈省修说:“孝先少爷出事了。”
陈省修见老太爷气急的样子,忙接过话头说:“老太爷莫急,是祸躲不脱。路上兄弟已给我讲了,老太爷您说您的意思,莫急,莫急。”
老太爷说:“这事拜托先生了。你去交涉,一些小事由你定夺,不必问我。孝先平安回家,少出些钱,就是你大功一件。”
陈省修在路上已听兄弟讲了此事,此时听老太爷一说,大体已有分寸。他对老太爷说:“老太爷放心,我立马去办,务必办好。那我就不坐了。”辞过老太爷后,匆匆而去。
后来我听婆婆讲,经陈先生居中调停,讨价还价,棒客那方让了点,但最终也讲成好几万两银子。这样多的钱要凑齐是要一定时间的。在这段时间里,花骨朵一样的大少爷跟棒老二一起睡山洞,奔山林,饥一顿饱一顿的,还承受着惊吓。等钱凑齐把少爷赎出来时,人已奄奄一息了。李家少爷病病怏怏,但李家有钱,遍访名医,终见起色。

2

许家大小姐是许老太爷的第一个孙女,是许老太爷的掌上明珠,也是我称呼的妈妈。从小老太爷就牵着她逛四马路,上哈同公园,不时还上大世界看电影听戏。大点了也上学,认的字多了,小女娃长成少女了,闲时就在家看才子佳人小说。在心中不知装了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她以为嫁四川李家是到天府之国、才子之乡,也没觉得什么不好,心中可能对前景还充满了憧憬。当年从下江入川,必走水路,不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用四川话说——到时你才知道粑粑烫。
从上海到四川,只有坐木船,上水一趟要走三个月。我外公叫许怀仁,也算个才子,曾经当过大清驻安南(今越南)外交官。见大小姐船上寂寞,想到女儿远嫁到四川,今后远隔几千里,何时再相见?所以对船上这段时光格外珍惜,每天陪斗女儿讲才子佳人故事,一路走,
一路讲。
上海到宜昌,江流平缓,一帆高悬,船儿自会前行。船入三峡,尽是急流险滩,船老大大气不敢喘一口,岸上纤夫更是在挣命。川江号子吼得山响,铿锵而急促。领号子的喊:嘿哟,嘿哟嘿哟,嘿着着——众人齐吼;爪起爪起,嘿着着——爪起爪起。
纤夫们在绝壁羊肠小道上拼了命朝前挣,嘿着着一一爪起爪起。川江号子在群山中回荡,和奔腾的江涛声汇成一首壮美的川江行船曲,演奏了千百年。
三峡最凶险处,江中立一巨石,传说当年张飞在石上用他的长矛刻三字“对我来”。这三个字大有讲究,据说船若从上游下来,有经验的梢公会让船儿直冲巨石而去,眼见撞上,用蒿杆在石上一点,电石火花间,船儿飘然而过。若不用此法,稍犹豫者,立马船毁人亡。据史料载,此石在一九五几年整理长江航道时被炸了,千百年间不知在此打烂了多少船。
船过三峡,好不容易挣出急流险滩,大家松了口气。纤夫们的号子声也变得舒缓了,变得悠悠扬扬了:“嘿哟嘿哟嘿哟——对面妹儿去赶场哟,江口的炒米糖实在香哟。”众船工回应:“海——嗨,海——嗨。”
进入川境,外公见青山妩媚,白塔临江,兴致来啰,为女儿讲一故事:
传说有一年,外放一个四川主考是李调元的好朋友,临行时李调元对他说:“你到四川当主考要小心啰,四川岁小儿会作诗,渔樵耕读皆是才子。”
主考官船过三峡,进入川境,想起李大人说的,看见眼前景色,诗兴大起。哈哈,待我考一考梢公,看李大人说得如何。他说:“梢公,我出一上联,你能对否?远望玲珑宝塔,六角四面八方。”
梢公傻笑,双手直摆,意思是我怎对得出。主考官公差事毕回京后拜访李调元谈起此事,调元大笑说:“老兄你才是呆子,梢公已为你对出下联,你还不知,梢公下联我为你解来:“近看寻常手掌,五指两短三长。”主考大惭。
船儿缓缓前行,外公这故事妈妈听得神往,多少年后还讲给我听,当年印象一定非常深刻。我想,妈妈少女时是十里洋场大上海的美女大小姐,一脑壳装的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一
定是受了误导,以为嫁给四川才子了。李调元这个大才子害人不浅!
我外公家娃娃男女分开排行,妈妈是老大,自然是大姐,老二是男娃,我喊大舅,下面有二舅、么舅;女娃中有二孃、三孃、四孃。许三孃就是我亲生母亲,妈妈是我的大姨妈。她老人家18岁居孀,把我从5个月带大,所以我喊妈妈。三姐四姐也喊她妈妈。
川东北、陕南、湖南湖北西,也就是从终南山到大巴山到武陵山这一大片称爷爷为大大,
母亲为娘娘。所以我们称母亲为娘娘,称祖辈为大大。
旧时交通不便,四川更封闭,各地的语言、称谓都有差别。四川人称奶奶为婆或婆婆,泸州人称母亲为姆姆,自贡人则称母亲为奶姆。凡外地人都叫苗子,说话苗声广气的。棒客棒老二就是土匪,摸道口就是先摸清门道,搞清情况再去抢,再去偷。军队上这种整法就叫侦察。
耍把戏就是耍魔术。寓公就是有钱人,坐起吃,不干事,且多在租界。四川话最传神了,特别是带词缀的:飞叉叉是跑得快;纸飞飞是一切纸张。官方文书、银行本票、民间借据均可称为“纸飞飞";吃铲铲就是一样吃的也没有,吃空气。川话的这种神韵,普通话怎能比?翻译家要翻成外文,更麻烦,更整得神叨叨的。坐着站着川话称坐倒站倒,这是以前我们老四川说法。词汇是发展的,旧的词汇消亡了,新的词汇诞生了。现在年青人在微信上改为“坐斗站斗”,我认为改得好。在外省多年的亲友们也说用“斗”字更好理解,坐倒不易理解,怎会坐着坐着就“倒”了。

3

武昌起义一声枪响,大清王朝轰然倒塌,就像大泽乡下一场雨,大秦帝国灭亡了一样。天下很多事情不是常理就能说清的,现在的专家分析的如伊拉克、如伊朗的兴亡的说法更会把你整得稀里糊涂。其实历史自有它的必然,但又总是通过偶然性表现出来。
许家祖辈在大清朝是高官,介乎巡抚、道台级别之间。大清垮了、官没了,但偌大的家底还在,许家依然在上海霞飞路的许家公馆当寓公。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大清皇族,北洋首脑及其大小官员在租界当寓公的多得很。
我外公外婆带两个舅舅送远嫁的女儿一齐到四川。这时许家公馆只有外祖率几个孙辈度日。孰料外祖一病不起,过世了。几个孙辈,二孃是夭折了的,这个时候,许三孃登场了。
许三嬢就是我的亲生母亲。许家虽有家人、佣人,但这些人是不能定夺的。老主人去世,办丧事是头等大事,全由许三孃定夺。那一年,可怜我亲生母亲许三孃才10岁。命运硬生生让她10岁就当领导,领导主持一个大清朝高官的丧事。但领导当得不好就成了败家精转世。也不能怪我老妈许三孃领导当得不好。许三孃再是奇女子,再能干,毕竟只有10岁。老太爷在大清朝是高官,丧事排场是很大的,这时一个表叔来帮忙。但这表叔是起了歹心的,凡事是许三孃和表叔议后定夺。但一个10岁的小女娃再精灵,又怎能识透表叔的歹心?
上海的丧事办完,四川的喜事办完,外公外婆回到上海,老许家已基本掏空,开始破败啰。八十多年后,年近90岁的二舅妈对我说起许三孃败家的故事。二舅妈说:“当年的许三小姐胆子大得很,敢想敢干。”二舅妈还说:“我老了,现在的事情我记不得,一转身就忘了,但以前的事情记得清楚。”
我母亲八九十岁的时候,我们儿孙们笑她不败干净不吆台,她说:“人都没有了哪里还有东西?”想来也有理。她还有句名言:“船都打烂了,哪还在乎三千钉。”
妈妈嫁到李家不到半年,孝先姨爹一命呜呼。妈妈18岁开始居孀。李家的规矩凡男丁成家后即可分得一定家业,两口井灶是有的。金壶井乡下还有一大片土地,也有账房打理。那时的管家、帐房都是很忠义的,不像现在,你要想当翘脚老板非做死你不可。所以妈妈虽然居孀,经济上还是富裕的。
妈妈虽正规教育接受不多,但毕竟是大家千金,也算才女。旧时知识的来源,戏文也起了很大作用。她最喜欢看的是《笔生花》等才子佳人的小说和戏剧。老来还记得很多细节,跟我摆起少女时在上海大世界看的电影《火烧红莲寺》(国产的第一部故事片),还高兴得很。
李家大院佣人也有,伴她的清客也有。旧时如家境不好,又和大户人家主人投缘的,即可在这家作清客,既是朋友,但又是主仆关系,地位比管家佣人要高。

4

我称呼的婆婆叫陈竹松,娘家名叫胡竹松,旧时女子嫁到夫家即随夫家姓。她的丈夫叫陈省修,就是我前面写到的为孝先姨爹遭挷票去和棒客交涉的陈先生。陈省修的职业就是先生,办公地点就在茶馆。他的业务范围相当于现在的集律师、会计师、经纪人于一身——哪家大户人家的少爷被绑票了,和棒客对话,居中调停,讨价还价也是他的业务。婆婆和陈先生成亲已好几年了,婆婆没有生育,陈家要有后啊,怎么办?婆婆想来想去,这事不能再拖了,马上就得去办,去买人,买个大姑娘回来为陈家传宗接代。
适逢大清垮台,旗人的皇粮没得吃了,很多破落了的旗人没得办法了就卖儿卖女。卖法简单得很,娃儿头上插个谷草圈,牵到釜溪河边的张家沱大河坝上,就等买家了。张家沱买卖人的地方叫“人市”,有好多插谷草圈的大姑娘、小娃儿。旧时卖东西,就在上面插个谷草圈。如你要卖一张桌子,插个谷草圈放在家门口就表示这桌子是拿出来卖的。
张家沱人市上好多头上插谷草圈的大姑娘、小娃儿,表示都是拿来卖的,就像现在你去农贸市场卖鸡鸭的地方,随你去挑选。记得鲁迅先生就有一篇文章写大清朝垮杆了,旗人在西湖边卖儿女的事。
釜溪河弯弯曲曲从贡井流下来,流过新桥,拐一个大弯又向下流去,拐弯的弓背处留下好大一片河滩就叫张家沱。当年自流井的张家沱相当于现在的商贸城,闹热得不得了,啥子都拿到这里卖。但比现在的商贸城更精彩的是有耍把戏的,比武打擂的,卖跌打药的、卖娃儿卖人的。又不办手续,又没有城管。
婆婆曾给我讲一故事,有一次她去张家沱,看到一个摊子上牵一条牛来杀。牛杀了剥皮,分成一块一块的牛肉,她也去买了一块。提着这块牛肉,刚走上新桥,牛肉变成了一双草鞋,回去找牛肉摊子,影子都没有了。
一天,婆婆到张家沱去,要买一个大姑娘,打定主意是拿来给先生陈省修作小妾,传宗接代的。婆婆从人市上逐一选去,正好有一家姓唐的的旗人没得办法了,把家里18岁一个女儿来卖。婆婆见这妹儿模样清纯,很中意。卖家一听是给陈先生作小妾也很乐意。先生当年在自流井很有名气,人缘好,口碑也好(后来我在一本《四川文史资料》上见到过先生的事迹),所以皆大欢喜,立马成交。后来我喊这女娃儿为唐婆。这女娃儿被买回陈家,糠蔸跳进米蔸头。原来唐家是旗人,皇粮吃了好多代,毫无独立生存之术。一下没有皇粮了,一家人典尽卖绝,坐吃山空,最后连女儿也弄来卖了。原来家里头经常揭不开锅,少女时的唐婆穿得稀烂,到了陈家衣食无忧,穿得伸伸展展,越发漂亮了。人前也说得起话了,不象原来那样畏手畏脚的。不到一年生下一小儿,取名陈德宽。陈先生高兴得不得了,陈家有后了,又是夸小婆子为陈家立了大功,又是赞大婆子买人这主意好,人也买得好。一家人一天到黑高兴得很,围着新生的小儿转。
这小儿我喊十表叔,他的相貌活脫脱就象电影里陈强演的黄世仁。记得我们小时候十表叔一来,三姐的同学们就笑:“你们家黃世仁来了。”电影里黄世仁是恶霸,去抢喜儿,我婆婆买了个霸道得很的喜儿回来,硬是生了个儿子“黄世仁”,长得和电影里黃世仁一模一样。
电影里的黄世仁和喜儿给世人留下的是悲惨的、仇恨的故事。我们家的喜儿和黄世仁,在我和三姐的童年,给我们留下的是充满亲情、温馨的故事。十表叔后来在汤恩伯司令手下某部当副官,台儿庄大战中同日军血战把腿打断了,还给我们留下了英雄的故事。世间事日怪得很,哪个有本事说得清楚。于是给后人留下了无数稀奇古怪的故事,于是世上有了无数的文学作品。
真的,婆婆去张家沱人市上买人,这一买呀,买来了她和唐婆六十年的姊妹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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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的娘家姓胡,还有一个兄弟,我称胡九爷。胡九爷几岁就写得一手好字。辛亥革命,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国人心中那个高兴是没法说的。婆婆都七、八十岁了,给我们说起当年的情景,她老人家眼中的神采呀,我至今都忘不了。她说胡九爷几岁时字就写得好,被人拉去遍街写标语。那一阵子,满城的人都在喊“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婆婆常给我摆龙门阵,她说胡九爷,也就是她弟弟。还有一小女娃,是童养媳,5岁时在张家沱人市上买来给胡九爷当婆娘的,后来我喊九婆。婆婆说她和他们两个小的时候一起去上学,路上有几个同学看见他们三人一起去上学就在后面起哄,边跳边唱:“胡老九,上学带个婆娘跟起走。”胡九爷听到了就车转身打他的童养媳婆娘,还骂:“哪个喊你跟起走,滚回去。”小童养媳又被打,又被骂,眼泪汪汪在路边扯一把菜籽花花在手里边搓边哭。婆婆是当姐姐的,就去哄小女娃,说回去叫妈老汉把胡九爷胖揍一顿,把小女娃哄好了,三个小学童又去上学。胡九爷一肚皮气回家和妈老汉闹,不和那个小女娃上学了;小童养媳眼泪汪汪的哭。婆婆把事情的经过一说,老妈一把抱过小女娃直哄:“我幺妹好乖,不要听这小霸王的。”胡九爷还在闹,结果硬是被老汉胖揍一顿了事。第二天一早只好乖乖跟着姐姐,带起他的小童养媳婆娘一起去上学堂。
后来胡九爷18岁了,当真想要娶婆娘了,就悄悄给婆婆说:“姐,你喊妈老汉给我们把酒办了嘛。”成亲后他们育有两个儿子,一曰德明,一曰启明,我喊表叔。抗战时期,德明表叔随川军出川赴抗日战场,一去再也没有音信。德明表叔留下的妻子我喊胡三娘,有一遗腹子女儿我喊胡二姐。胡三娘后来的日子,比十八年住寒窑的王宝钏还苦。
婆婆给我讲起幼时和兄弟胡九爷小两口子去上学的故事总会打起哈哈笑;讲起侄儿出川抗战打没了又哭得不可开交。婆婆讲过去的故事,她说,胡九爷那时戴个小瓜皮帽,上面还有多大一个顶顶儿,一晃一晃的。9岁的小学童遍街写标语,神气得不得了,好看得不得了。她又给我讲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谈起满鞑子当年杀入中原,汉人被杀戮的惨烈,留头不留发的悲哀,老人家是咬牙切齿。

6

孝先姨爹过早就去世了,妈妈不到18岁就居孀。妈妈在双牌坊李家大院无事看看才子佳人的小说,不时去看看戏。这个时候,婆婆走进了妈妈的李家大院。因为婆婆的先生陈省修过世了,唐婆带着儿子陈德宽在陈家居孀。居孀这个词以后怕也要消亡了,就是守寡,就是丈夫死了不改嫁。婆婆在陈家就显得多余了,两个寡妇守着一儿,眼看坐吃山空。她和妈妈投缘,于是就在妈妈家来作清客。也是天意,自此婆婆和妈妈生死相依,相互扶持走过了半个世纪。家中有几个佣人,一个我喊徐爷,叫徐友三,是干粗活的长年。那时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娃儿,家贫投靠来的。还有个干女活的丫头我喊罗保保。有一次妈妈和李家几个亲戚外
出,路过一个破庙,见庙内有一对母女,女儿是残疾,小儿麻痺症落下的,一只手和一条腿都遭了。当妈的病得要死了,残疾的女儿只有几岁,只知道哭。众人都说这两娘母必死无疑,都在叹息。我妈妈一辈子是菩薩心肠,心肠一软,喊辆黄包车把两母女带回家,请来医生几副药就把那当妈的治好了。后来这两母女就在妈妈家作佣人丫头了。这两母女我喊张保保和张二姐。
李家是大家族,又有钱,但家风很严。平时要求节俭,不管哪房的少爷、小姐、少奶奶都不准打牌赌博。唯独正月间一个月可以开戒,但输赢上限是二百大洋。手气不好,头几天输
完了,后面大半个月就只有狗儿向火——望斗,借钱打都不行。不听话的,族规伺候。

7

八·一三,日本在上海开了战,一个动荡的年代开始了。
中国的全面抗战开始了。流亡到四川去避难。风雨飘摇的中国,沦陷的大片国土上
有多少人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扶老携幼进入四川。
当年四川人称三峡以下的诸省份为下江,所以流亡入川的这些人均称为下江人,这一称谓现在已消亡了,在张恨水的小说中随处可见。
据史料记载。是年八月十三日,日本海军陆战队进攻上海,国民政府在南京宣布全面抗战。七十七天之后,远东第一大城市上海失守,淞泸会战以中国军队的溃败而告终,首都南京也已经危在旦夕。在此之前,蒋委员长在国防最高会议上发表的《国府迁移与抗战前途》就已经明确表示:四川因人口之众多,土地之广大,物产之丰富,文化之普及,可为西部各省之冠,所以古称天府之国,处处得天独厚,是中华民族立国的根据地,宜为抗战之大后方。
就是这篇文告,表明了国民政府将迁都重庆,并依托四川这个大后方,建立一个全民抗战的后方基地。
在上海失陷之前一个月,一个夜黑星稀的凌晨,白发飘飘的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带领一千多名公职人员从南京下关码头上船。汽笛声中,几条轮船沿着长江溯江而上,它的目的地是四川重庆。林森一行在经历十天的风浪后,顺利抵达山城重庆。据统计,八年抗战期间,四川先后接纳了国民政府及国民党中央机关五十七个,公务人员五千多名。
早年七叔对我说,当时他和我父亲刘三爷正在南京,刘三爷这时已供职国民政府中央经济部了,他们就是这时撤离南京的,因此逃过了南京失守后的一劫。
随着四川在抗战中地位的上升,重庆也日趋重要。一九三九年五月五日,国民政府行政院下令把重庆升为行政院直辖市。一九四0年九月六日,国民政府颁布命令,重庆定为陪都。
为了控制整个四川,确保后方的稳定,国民政府在四川设置了多个级别很高的军政机构,有成都行辕、川康绥靖公署和四川省军管区司令部。这些高级军政机构各司其职,从不同的角度发挥其功效,从而确保这个已经半壁江山陷于战火沦入敌手的国家有重新翻本的机会。
中国的抗战开始了。国家危难关头,四川人民为抗战出钱,出粮,出血,出命。抗战期间四川一直是中国的大后方,但四川军人死掉的人数占中国军人的五分之一,四川人民勒紧裤腰带拿出的钱物,拿出的粮食撑起的是中国半壁河山。建川博物馆内有一川军馆,馆内有一
“死”字旗,当年一老父送儿出川抗战,书一“死”字旗相赠,嘱儿伤时裹伤、死时裹尸。四川人民无愧中华民族,无愧列祖列宗。多少年过去了,有一天突然山崩地裂,四川遭遇大劫难了。四川危难关头,这次是全国人民倾力相救,有一句话让我们四川人好感动:“川人从未负国人,国人切莫负川人。”
2008年,川北遭遇八级强地震,死亡近十万人,伤者不计其数。无家可归的,埋在废墟里等待救援的人成百上千万。这次是全国人民倾力救援,港澳台同胞来了,世界好多国家救援队也来了。全国人民在捐款,港澳台同胞在捐款,满世界的救援物资源源不断往灾区送。一首歌唱得全川百姓泪下:“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你。”
当年为支持抗战,自流井的盐商们捐了多少钱给国家,大家都不知道。现在有史料载:自贡捐款数为一亿两千万大洋,居全国各城市之冠。有一个史料,说冯玉祥将军在自流井募捐,做苦力的盐工都踊跃捐钱。冯玉祥劝阻说:“工友兄弟们,这是你们的血汗钱啊,不能要。”但盐工们不依,非捐不可。后来用盐工们捐的这笔钱,买回来一架战机,于是在世界空军史上有了一架有着响亮名字的战机,叫“盐工号”。它投入到与日本战机的撕杀中,直到与中国空军最后一架战机消失在祖国的茫茫长空中。抗战时期日军轰炸机不时空袭四川,狂轰滥炸,自流井从郭家坳到双牌坊到新桥炸得光溜溜的。所以后来一直叫光大街至今。
据老人们讲:光大街原名复兴街,是当年军阀混战,为了作战需要,从善后桥头(应为新桥)三道牌坊那里为起点修筑的一条连接露水湾、马吃水、夏段洞寺到贡井的一条路,善后桥到露水湾这一段就叫复兴街。复兴街周边有盐井、气井上千口,沿街道的右面(今海潮寺一侧)商铺林立,热闹非凡。
日本飞机轰炸之前,复兴街很热闹繁荣。李家有一房有个叫李合高的,他的妻子在复兴街被炸死,肠子都挂在了树子上。留下一小儿,李合高家贫不好照料,干脆把这小儿过继给妈妈,妈妈从此有儿子了,叫李燐身,也就是我们的燐身大哥。
后来,日机轰炸越来越凶,妈妈带起一大家子少爷、长年、家人、佣人、丫头跑到金壶井乡下自己名下的庄园躲警报。自流井到内江之间有个三多寨,距现在的恐龙博物馆不远。寨子平地而起几十米,一溜很陡的石梯爬上去,只有一个寨门。地形很是险要,易守难攻。不知哪年开始李家用来防土匪的,寨内陆形又平平坦坦,沿寨墙走一圈约二十里,这寨子也是李家的。为啥取名三多寨,据说是取“多福,多寿,多子孙”之意。
这时李家一个大家族都到这里躲警报,
妈妈又带起少爷长年家人佣人丫头一起到三多寨。李家各房人丁齐聚三多寨,整得来一个寨子闹热得很。文革学生串连时我曾在三多寨住过一晚,时为三多寨乡。有一条小街,寨内尚未通电,一排小店都是点的煤油灯。卖的抄手只有皮没有肉馅,说是寨内旧时就是这规矩。小街外面都是田土,有阡陌交错往来,寨子比周边高出几十上百米,但自成一个小天地。

8

我外公后来又到四川,在自流井过世了,葬在金壶井乡下妈妈名下的庄园里。大舅,二舅已在四川。许家公馆这时只有我外婆和后来成为我亲生母亲的许三孃,还有一个10岁大的弱智憨包的幺舅,以及一个8岁大的体弱多病的四孃。
前面说到许家已破败了,坐吃山空都没得吃的了,许三孃这时是家中顶梁柱,出去找工作,一找,就被上海工部局录用为文员。工部局是管理租界事务的部门,相当于租界的政府,有点像现在的开发区管委会。当时上海虽已沦陷了,但好象日本也拿租界莫办法,租界还飘着星条旗、米字旗、三色旗,霞飞路也在租界内。
其实在去工部局之前,不用去找工作,工作自己就找上门啰。许三孃有几张照得象天仙一样的照片被四马路一家相馆放在橱窗里展示,于是被上海大众摄影棚(后来的上海电影制片厂)的老板看见,找上门来问愿不愿去当电影演员。家中的长辈说许三小姐比周璇啊、白杨啊漂亮多了,怎能去当电影演员?所以后来进的工部局。
太平洋战争爆发了,同盟国和轴心国两边拉开阵势对打,场面整得大得不得了,叫第二次世界大战。青天白日旗,星条旗、米字旗、三色旗通通是和太阳旗开战的敌对国。满世界都
在打,打得不可开交,太平洋也好象打得开了锅。最后把原子弹都用上了,太阳旗眼看再打下去就要灭种了才收风。但这时太阳旗还威风得很,霸道得很,所以租界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外婆也过世了。
我外婆叫向懿,出生于宁波一大户人家,过世后葬在上海龙华公墓。外婆过世后,许三孃带着两个弟妹在上海艰难度日。许三孃想来想去,还是到四川投奔大姐。于是把许家公馆卖了,卖房卖物之资仅够到四川路费。
许三孃在工部局当文员,工部局是管理租界事务的相当于政府的部门。接触的各方人物是很多的,还有好多洋人。其中有个同在工部局工作的年青人和许三孃接触较多,双方可能都有好感。听说许三孃要到四川,很是有些挽惜,拿了封信件託付许三孃带到重庆,交到某处给某人。并一再付嘱,此信重要,这是在为国家作一件大事,是杀脑壳都不能泄露的事情。
很多年后老妈许三孃和我们讲起此事,当年尚不知此事非同小可,一定是带的一份重要情报。不知那个青年人是共产党还是军统、中统或是盟军的情报人员?反正在抗战时为国家作了一件事情,这个任务后来顺利完成了,但与那青年人再也没有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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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孃带着一弟一妹上路了。那个时候从上海到四川,你以为是现在上海人到峨眉山旅游?那时本来交通就不便,加之兵荒马乱,沿途炮火连天,一路的艰难就不说了。张恨水有一小说《大江东去》写两个军官太太从下江逃难到四川,艰难得不得了。但这两个军官太太沿途还不时得到她们丈夫的战友关照。我老妈许三孃当年一个大姑娘,孤身一人,还带两个残疾多病的弟妹,又揣一份关乎国家抗战的情报,终日提心吊胆的,比那两个军官太太怕要艰难百倍。
许三孃拖起一个10岁的憨包兄弟,一个8岁体弱多病的妹妹有时坐船,有时搭火车,有时搭汽车,有时又和一群一群的难民崩山地逃。两个弟妹小,又有残疾,跑不动,三姐弟连
滚带爬地逃得好造孽。听许三孃说最恼火的一次是随一大群逃难的人钻铁丝网,憨包幺舅憨头憨脑不知怎样又被铁丝网挂住了,远处又在喊日本人的巡逻队来了,三姐弟上不粘天下不着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三姐弟放声大哭。幸好有位好心的大哥把幺舅拉出来,三姐弟又连滚带爬随逃难的人群崩山地逃。
写到这里,儿时从母亲许三孃那里学唱的一首歌蓦然在脑海里跳出来。这首歌出自“黄河之恋”,田汉作词,冼星海作曲。
“追兵来了可奈何,
娘啊,
我是小鸟儿回不了窝,
回不了窝。作贼吗?不,
阿宝,
等着我,
我是一个大丈夫,
我情愿作黄河里的鱼,
不愿作亡国奴。
亡国奴是不能随意行动啊!
魚还可以作浪兴波,
掀翻鬼子们的船,
不让他们过黄河,
不让他们过黄河。”
这首歌我和三姐、四姐从小都会唱,小时听母亲许三孃经常唱,我们就记下了。
这首歌定是为投黄河的八百壮士写的,老妈许三孃是十里洋场大上海走出来大美女,奇女子,非当年闭塞的川内女子可比。我们小时就听她能唱好多以前的《黄水谣》呀,《铁蹄下的歌女》呀《夜半歌声》呀,这些歌那时外面是听不到的,她也只能在家低声唱。她好多年后最爱唱的还有“松花江上”,这首歌大家都很熟悉了。所以我说我母亲许三孃是奇女子,居然在两三个月内能从上海平安到达自流井大姐家,还作了件在战时为国家传递情报的大事。
许三孃走到重庆时,把那份情报顺利交到了收件人手里。好不容易三姐弟到自流井了,第一个接着许三孃的,是我二舅。二舅接着三姐弟,双泪直流,抹一下眼泪说:“我的许三小姐也,你们是怎样逃出来的哟!”
但可怜我的憨包幺舅,许三孃从上海都平安带到了自流井,后来我大舅带出去搞丢了,不知所终。老妈许三孃逃到四川,2010年去世,享年93岁。在去世的灵堂前,我对来悼念的亲友说:“我为母亲唱支歌吧,当年我母亲就是唱着这首歌,历尽千难万难,一路从上海走到四川的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流浪,
流浪……”
唱毕,众人泪下。我为母亲撰一挽联:
越女西行,家运随国运,三朝红尘等闲看,
芳魂归去,蜀山连吴山,一江春水向东流。

作者简介

刘自果,出生于四川成都,寓居四川泸州,祖籍重庆云阳县,67岁,作家、诗人、书法家,自带法号,自果居士,号云安客。受正规教育不多,小学学历  。然自幼秉承家学,爷爷刘昶育为前清进士,1927年组建公立四川大学时的五大校长之一,七叔刘启智是于右任先生弟子。自幼随七叔学习诗文书画。岳父陈汝祥早年亦为泸州名书家。学习书法近60年,真、行、草、隶皆擅,以小楷,小草名世。泸州方山云峰寺,金龙寺书法教师。曾任川南名校美琪艺术学校书法指导总教师。为四川、重庆多处名山古刹写了不少经文、匾额。如西南祖庭双桂堂,四川名刹广德寺,云峰寺;重庆宝轮寺;峨眉山,蒙顶山等处均留有墨迹。四川、重庆佛教界称其为“蜀中真才子,川南大居士”。著有长篇《川江向东流》,中篇《双碑子的抗战岁月》,诗集十本,总称《山高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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