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双抢”,究竟有多苦

2016年至今,写过两篇关于“双抢”的文章,其中,《有一种回忆,叫做“双抢”》先后在几家纸媒和数十个公众号刊载,引起过较为广泛的共鸣,直至今日,依然被一些有心人提及,这是令我颇感意外的事。一部分读者在表达感动之余,也给我提出了一点意见,认为文字足够真实,但对于“双抢”那刻骨铭心的苦,呈现得还不够深刻,对此,我欣然接受。

你可以将昔日的苦说成是一笔财富,一种磨练,而我敢肯定的是,那些一辈子依靠土地而生存,将自己的一生交给耕作的先辈们,以及如我一样曾参与其中又脱身而出的农家子弟,双抢之苦,无论是昔日经历的时刻还是如今偶尔的回忆,都充盈着辛酸、苦涩、疼痛,甚至如同梦魇般的恐惧,有着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那些年的“双抢”,究竟有多苦?擦拭尘封的记忆,往事清晰如昨,历历在目。

从酷热难耐的七月初开始,到热浪滚滚的八月中旬,稻田里的谷子要颗粒归仓,清空的水田要重新莳入一季新苗,一年一度的“抢收抢种”,是如此的漫长而辛苦。那时的农家,每家每户按照人丁的多少都分有几亩责任田,时令一到,所有能够下田干活的劳动力,都得无条件地投入“双抢”中去。记忆中,我大概是在八九岁的时候,就被父母“驱使”到田里,和他们一道,忙到最后一畦稻田披上新绿。

鸡叫第一遍,天还蒙蒙亮,母亲就大声吆喝着,将我和弟弟从熟睡中唤醒。我们极不情愿地起床,动作有些磨磨蹭蹭,很快便招来母亲的一顿责骂,只得赶紧强打精神,擦擦睡眼惺忪的眼睛,简单地洗漱一下,便操起那把因连日割稻而磨得锃亮的禾镰,迷迷糊糊地跟随父母,下到垄里或山梁上的水田,趁着稍显凉爽的早晨,要将大块农田里的稻子割倒,再一堆一堆地码放。或是跟在父母身后,来到秧田扯秧,将一兜兜幼嫩的秧苗从田里的软泥上扯出,在水中捣鼓洗净,扎成一把一把,再肩挑手提到抢收完成的水田莳插。割稻和扯秧的过程,像蚕食桑叶一般,一个早晨在极度困乏中重复着单调,长时间的躬身屈膝,令自己腰酸背痛,但也只能默默忍受,等到完成任务,已是日上三竿,饥肠辘辘。

在我和弟弟十几岁的时候,父亲外出务工,家里五六亩田的双抢,就全落在我们娘儿仨身上。还记得,为了赶在第二天早晨请人用农机进场犁田耙田,母亲常常在半夜时候,就将我和弟弟叫醒,下田干活。

娘儿仨踏着明亮的月光,在空无一人的垄里,将一个大田里的稻草(俗称guan,第三声)全部捆扎好,拖上岸来,串在长长的竹篙上,再用肩膀运到屋后的山坡上,以便晒干之后打堆储藏,用作灶房烧火的材料。夏夜的田野,夏虫噪杂的叫着,四下里更显阒寂,只有我们娘儿仨拖曳沉重的稻草搅起的哗哗水声,以及急促忙乱的脚步声,缭绕在空荡荡的垄里。直到天色大亮,人们陆陆续续地下田来,我们才差不多将水田清空,已是筋疲力尽,疲困难堪,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家稍稍歇息,又要开始早晨的劳作了。

除了劳作的辛苦之外,七八月如烈焰一般火辣的太阳,在身体上留下灼烧的痛感,也是难以言喻的。早晨趁着天气凉爽,要忙到十点左右才能回家,草草地吃完早饭,又要立即回到田里干活,这一阵,要忙到正午一两点酷热难当的时候,回家吃完饭再歇息一会,大约三点多又要下田去。尽管避开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但下田劳作的时间段,太阳一点儿也不温柔,它直直地照着大地、稻子、秧苗,照着田间忙碌的人们,白花花的阳光将一切无情地炙烤,像是要点燃一般。身体是滚烫的,脚下的泥和水也是滚烫的,虽然有一顶破草帽遮挡太阳,身上还得裹着一身厚厚的粗布衣服,不至于被晒伤,但持续的炎热还是令人难以忍受。特别怕热的人就穿一件汗衫或背心下田,不到两三天,背上就要晒脱一层皮,更是刺痛。

“泥巴裹满了裤腿,汗水湿透了衣背”,这句话来形容“双抢”一点也不为过。从日出到日落,这一过程中,一直站在田里劳作,汗水混杂着泥水浸透了衣服,湿漉漉的粗布紧贴着身体,极为难受。尤其在正午时候,田里的水被晒得滚烫,双脚被烫得生疼,但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正午是“打禾”的最佳时候,稻子被太阳蒸发了水分,在飞速旋转的打谷机齿轮上更易于脱落,但“打禾”绝对是双抢最费力的活计。等到我和弟弟都已长到十几岁,娘儿仨双抢的时候,打禾的事就交给了我们兄弟俩,母亲则负责将拖斗里的谷子清理出来,送到田埂上。

头顶着烈日,一只脚作支撑,另一只脚费力而有节奏地踩着打谷机的踏板,双手紧握着一大束稻子,用力地压在齿轮上,谷子纷纷落入拖斗。机器轰鸣,汗水和泥水纷飞,身上的每一处都沁出了密密层层的汗渍,每一处毛孔都极力张开着,声嘶力竭地喊“热”,可是,我们只能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地坚持下去。每打完一堆稻子,娘儿仨又费力将打谷机拖到下一堆,直到一丘田的最后一粒谷子上了岸,我们才在田埂上寻一处树荫,瘫坐一会儿,如果能飘来一阵风,那可是非常奢侈的享受了,至于满身的污泥汗水和蓬头垢面的狼狈,压根也不会在意。

天色向晚,太阳落下了山,经过一天炙烤的大地继续在蒸腾着热气,酷热还要持续好一阵子,直到晚风渐起,才慢慢变得凉爽一点。这个时候,还得继续加快动作,割稻、除草、莳田、或将谷子用箩筐一担担挑到家门口的晒谷坪里……一身的衣服依然湿漉漉的,虽然感觉没有先前那么热了,但蚊虫的叮咬接踵而来。

混杂着汗水和泥水的身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特别逗引蚊子。附身莳田或割稻的时候,一大拨蚊子就像集群的轰炸机一般,落在手腕,后背、屁股、大腿上,隔着衣服也能将吸血的针管扎进肉里,贪婪地吮吸。疼痛伴着瘙痒,遍布周身,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抬起满身泥浆的手在身体上猛拍一阵进行驱赶,没过一会儿,一大群蚊子又落在了原处。就这样,在蚊虫反复叮咬的煎熬中,一直要忙到八九点,才在父母的招呼声中收工回家,洗完澡,发现全身被叮咬出一层密密麻麻的红点,痒痛难消。

双抢时候,被蚂蟥叮咬,和被蚊子叮咬一样,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不过,蚂蟥咬人,一天里随时都可能出现,且往往不知不觉就叮在脚上。记得八九岁刚刚下田双抢,一遇到蚂蟥叮咬我就特别敏感,吓得哇哇大叫,跳上岸去,后来也就习惯了,不到痛痒不已不会在意。不过,有时候忙昏了头,好几条蚂蟥叮在脚上,直到晚上回家才发现,原本细小的蚂蝗因为吸饱了血,胀鼓如手指一般粗,非常吓人。慌慌张张地用手摘掉,还要用脚狠狠地踩几下,滚圆的蚂蝗被踩出一滩血来,瞬间扁了下去。人们都道“汗滴禾下土”,可双抢的时候,滴落在禾下的哪仅仅是农人的汗水啊。

那些年的双抢,所经历的苦又何止这一些,持续的干旱或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都很可能摧毁农人们付出的所有心血和汗水,所以,在整个双抢过程中,除了抢收抢种之外,还必须时常牺牲中午或晚上的歇息时间,筑高田埂、塘坝,防范大水,或利用人工或抽水机,引水抗旱。因为水,还曾引发过一场场或大或小的争斗和纠葛。作为目击和见证者,每当想起那些深夜里,因为拦水灌溉,村里一些乡亲常常彼此恶语相向,甚至大打出手,我就心有余悸。如今,每一次回到老家,看见已然老去的乡亲坐在家门口,静静地看着远处荒芜的农田,皱纹密布的脸上带着一丝木然般的平静,我不知道,在将自己一生献给土地和稻谷的他们心中,双抢,究竟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

哲学家波普说过“早临的逆境常是福,经过克服的困难,不但给了我教训,并且对我们未来的奋斗有所激励”,尽管我在二十岁那年离开了农村,尽管当年和我一般年纪大小的伙伴大多奔走远方,但我想,对于所有经历过“双抢”的人们而言,铭记并时常重温昔日的苦,一定能给今天努力地生活提供些许动力。

托尔斯泰也曾说过“正确的道路是这样,吸取前辈所做的一切,然后再往前走”,对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新生代来说,双抢,已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词语,尽管文字不能带给他们直观的体验,但了解前辈经历的那些苦,哪怕再粗浅,我想也能让他们对人生及未来,多一点更积极和深刻的认识。

我写下那些年“双抢”的苦,姑且再一次表达内心深处一种真切的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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