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的不期而遇是在一个朋友组织的假日聚餐上，算来高中毕业到如今我们已阔别了二十几年。他成了某个部门下属单位的干部，性情稳重、成熟，散发着中年气息的面孔上，总是堆着密集的笑容，显得特别的热情，似乎又有些世故圆滑的味道，但是，我从他与身份各异级别不同的领导们寒暄交谈时的偶尔局促与慌张中，还是窥见了曾经的憨厚与矜持，并未从人到中年的他的身上完全褪去。
他不时起身，左手提着酒瓶，右手握住酒杯，来到在座人的身边，一一敬酒。没有人会拒绝他的热情与真诚，在他弯下腰来伸手碰杯并仰头一饮而尽之后，都会将手里小杯的酒喝了。他似乎生怕漏掉任何一个人，甚至来到我面前，煞有介事地碰了碰杯，再又彼此心照不宣地用嘴唇沾了一下杯中的酒。
很快，他就遇到了挫败。在他毕恭毕敬地端着酒杯向在座那位看起来级别不低的部门领导敬酒时，领导一直在跟邻座的人聊天，半响才回过头来，却明确地拒绝了他，刚才还在跟其他人碰杯的领导摆了摆手，说已经醉了今天就不再喝了，你喝你和其他人喝吧。同学似乎并不甘心，依旧执着地要敬完这杯酒。谁知，领导忽然变了脸色，用抬高分贝的声调训斥起他来，哎，说不喝了还在这啰嗦，怎么回事啊你？同学怔住了，觥筹交错的饭桌也仿佛有了停顿般的安静，同学讪讪地笑了几声，哈着腰连声道歉，再端起酒杯转向其他人来打破气氛，席间马上又恢复了热闹。只是在同学转身的瞬间，我瞥见了他堆笑的脸上，夹杂进了茫然、尴尬与惊慌。敬完一桌人的酒之后，同学依旧满脸堆笑，依旧认真地听他人说着不咸不淡的话，并不随便插嘴发言。我注意到，放下酒杯的同学，再没有拿起筷子夹过一口菜，也没有吃上一口饭。当然，在其他人看来，这不过是领导任性，或事出有因，作为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作为他的同学，我从他满脸堆笑的表情中看到了暗藏在茫然、尴尬中的忍耐，这或许就是芸芸众生的中年真相。你待生活以热情，生活回你以冷眼，不过是人生的常态，但是中年的你，当那些美好的期许与幻想被一层一层地撕开，那卑微的自尊被一再贬损、被击打得支离破碎之时，却要在内心深处深深地刻着“忍耐”一词，将满心的委屈和愤怒隐藏起来，笑容，依旧要写在脸上。生活有多艰难，你就得有多忍耐。同学在饭桌上被领导当众训斥而仍然满脸堆笑，真相并不难理解，因为他的前程被紧紧攥在领导手心，又或许一家人的安逸生活也与之息息相关，相比之下，所谓的颜面与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对庸庸碌碌的中年而言，“锋芒毕露”不一定一个褒义词，而“委曲求全”也非全是贬义，中年人的生活大厦本质上是脆弱不堪的，唯有“委曲求全”式足够坚韧的忍耐，才能将这座大厦好好地撑下去。
早几天在一则新闻小视频里看到这一幕：一个外籍男性司机因为一点口角，在逼停一辆由中国男子驾驶的大卡车之后，爬上大车驾驶室一侧，怒目相向，作势要殴打司机。但是，卡车司机并未针锋相对，只见视频中的中年男子面对外国司机暴力的挑衅，连连拱手行礼，满脸堆笑。对方挥舞起的拳头，终究没有落下去。
无关于血性，无关于尊严，面对挑衅，不是不敢出手相搏，而是心有牵挂，所以选择了忍耐，拱手之间，化干戈为玉帛，又何尝不是属于中年的勇敢呢？
尽管满心沧桑，却能笑脸依旧，中年的勇敢与坚强，总散发着不易觉察和不可言说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