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后面的那座山
村庄后面的那座山
邓新军
对于我家乡的人来说,每个人都与那座山有很紧密的关系,我现在回忆起童年时光和少年时代里,有很多记忆的背景就是那座山,摘野果、采野菜、采蘑菇、砍柴禾、捡松球,和大人们一起种地,以及无事时的闲逛,都是在那座山上发生的。那座山就高高地立在我们世代居住的村庄的后面,与村庄之间没有一点空隙,走过村庄土墙瓦屋的后院,迎面就是一条陡陡的上山路。这座山没有一个准确的文字名称,村人们都口口相传叫“大李坡”,音是这样的,因山脚下有一片土地水泽叫“艾家”,另有两条山冲分别叫做“陈家”和“邓家”,在很久远以前,大约地名是以居住人的姓氏命名的吧,以此为参考,那么叫那村后面那座山叫“大李坡”,猜想还是比较合适的,也许,是很早以前有姓李的人家在这片山坡上住过。
居住在河对面的村人们对这座山有另外一种叫法,他们叫“草蓬山”,他们一打开门就正望见这座山,站在河对面向这边山上望,这座山有点像农村人秋后堆垒的草篷,老家夏、秋两季稻谷收割脱粒过后,户户农人都会把稻草堆积起来,以作耕牛秋冬季节的饲料,那个家家都有的稻草堆,就叫做草蓬。山因比较突兀地耸立在几百亩面积的瓮门畈平原的南边,山头小而圆,山的轮廓看起来也滑溜,远远看出确也有好几分像草蓬。
在改革开放之前,村人们生活所需的一部分,如柴草、红薯、土豆、小麦、油菜、棉花、花生、芝麻、蚕豆……是来自于这座山的,小孩子们也没有什么正规玩乐的地方,多是三五一伙爬上山去折树枝、追鸟雀、找野花,无聊极了对着四野疯喊……总之村人们和小孩子,在这坐山上消磨的时光是比较多的。因此总有一则有关的故事在那一块土地上广为流传,普及得几乎村里人人都会讲:
大约是解放后没几年的一个春节的午饭后,天气还较冷,村里的勤快人春法爷穿着棉裤棉袄,外套过年缝的新衣新裤,扛着冲担绳索和柴刀,来大李坡砍柴草供家中烧饭。(冲担,是我家乡人常用的一种农具,用坚硬木材制作,长条形,两端多是翘起,装有铁尖角,方便挑柴草和稻谷禾)他来到大李坡半山中一块草木茂盛处,插好冲担,准备砍柴草。突然,枯黄齐腰深的草丛中猛地跳出一只老虎,腾空扑向春法爷,慌忙之下,正值青壮年的春法爷死死地抱住扑到头顶的老虎的后背,头部用力地顶住老虎的下颌,人和虎面对面地紧抱着,这样,凶恶的老虎一时也咬不到人,也抓不到人,嗷嗷乱叫,两支虎爪把春法爷一身厚棉袄的后背抓得白絮乱飞。春法爷不敢放手,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就抱着老虎向山下滚,山很陡,有尖利的岩石露在地表,待从半山腰滚到山脚下时,老虎身上受伤了,春法爷因身穿一身厚棉袄棉裤,是有惊无险没有受到多大的伤。老虎见占不到什么便宜,便放松爪子悻悻而去。春法爷回到村里,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刚才他与老虎搏斗惊险的一幕,这以前只存在于《水浒传》中和神话传说中的事,竟在我乡真实地发生了,这不亚于一枚巨型炸弹在平地爆炸,很快就在有些荒凉闭塞的四邻八乡传颂开了。恰好邻村有一班舞狮子的,正依古俗在逐村逐户地舞狮献福,这一班人也都是本地人组成的,平时有教师爷在农闲晚上教授刀枪棍棒等武术套路,这班人听说大李坡山上有老虎伤人,一时间人人义愤填膺,在慓悍的教师爷的率领下,一帮人浩浩荡荡地扛刀舞枪,到大李坡山上搜寻老虎。傍晚时分,老虎又在一处荒废的水塘边出现了,舞狮队的海松叔那时正值年轻力壮,他奔向老虎,老虎一个猛扑,锋利的爪子在他上嘴唇上抓下了一个深深的痕迹,他持一个钉耙,把老虎顶在一处田岸上,旁边的众人赶到,刀棍交加,很快就把这只伤人的猛虎给除去了。这则现代版的打虎故事,从而伴随着大李坡山下的人们,广为流传了几十年。
在八十年代初,因分田到户政策的落实,村人们种田种地的自主积极性被极大地激发出来了,各处水田与旱地,都比大集体时耕种得用心多了,精致多了,不仅如此,为了增加收入,村人们还到处开垦荒地,大李坡就是主要的开荒地方。加之,因那时农村换钱最快的事就是养猪,一头猪养到大,一次可以卖到几百元现钱,这笔钱可以用来建房屋,可以用来给儿孙定亲成婚,都是农村人延续祖宗香火的头等大事,因此养猪是与种田地同等重要的农事,几乎家家都养了两三头猪,卖了大猪又卖小猪崽回来饲养,循环不断。一家人的一日三餐的烧柴,再加上煮猪饲料所需的柴草,相加起来就是一个不小的需求量。于是,那时候的田头地角,凡是能送灶里烧火的灌木草本之类的,长不到一两尺高,就被农人们割下晒干担回永远也填不满的柴草间了。常听到,某家的田岸地岸上的草木被人误割了,两家人发生争吵口角的事。这个时候的大李坡,基本上也是一目了然,被锄头、柴刀收拾得光溜溜的,凡是累积有几寸厚土壤的平坦地,都被挖成了一块一块的旱地,种上了红薯、花生、芝麻等作物。因靠近坟墓的地方,山土越肥沃,常有开荒的人因贪扩大面积而挖到了别人家的祖坟,于是这类争吵口角的事,也时有发生。
大李坡山上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大树了,都是在不知不觉间地凭空消失了,这都是因为树木在那时的农村里,简直是太有用了。它是砖瓦结构的农房的主要材料之一,也是请木匠制作各类家具的材料,当然,如果用来作燃料,那就是上好的了,不过那时勤恳的农人家里都不会这么做,认为要是那样做就是败家子。因整个地区各个村庄里二三十岁的男丁都有很多,都需要建房屋住,都需要请木匠做家具娶媳妇成家,这对于树木的需求量是巨大的,按规定所有砍树的行为都要经过村政府批准才行,可是需求量是大大超过了附近山上的树木总量,能获得批准砍树的人家,总是占少数的,于是,一些树木便在黑夜里被偷偷地锯倒了,父子俩喘着粗气,摸黑星夜赶路,费上九牛二虎的辛苦,把树木扛回家,以用作今后建屋、做婚嫁家具这等无比正经的大事之用。到了八十年代的中期,大李坡已经没有一棵茶碗粗细的树木了,只有一些风吹播种、顽强存活下来的小松树苗和一些自繁能力强的丛丛小杉树了。
大约是在七十年代里吧,村政府在大李坡坡势缓的中段开辟了一处漆树场,栽种了两个山洼大约有数千棵漆树,还专门建了一间看管的房屋,可是后来这个漆树场是以失败告终。漆树灰白的树杆,一排排长得笔直的,只要碰破了它薄薄的一层树皮,它就会流出乳白的漆汁出来,这种漆汁,对于多数村人来说,简直就是谈虎色变的,它会使人马上全身长疮,全身浮肿,也没有什么有效的药来治。对于敏感的人来说,严重时只要从大李坡漆树场边路过一趟,熏了那树林中的风,就会染上漆疮的。因没有很专业的人来看管它,更重要的没有哪一条渠道能让这些漆树产生经济效益,而这些漆树却年年让村人们生漆疮,简直是有害无益,因此,在不久这些漆树也被家家农人们连根刨去,换种上其他当年就能显出效益的农作物了。
进入九十年代后,随着在本乡本土很难挣钱,离家到外地一般能够挣到钱的情况的出现,第一批年轻人背着被子和衣服鞋袜等行李,到武汉乘火车上北京,在房山煤矿里帮人挖煤,腊月二十几回乡,人变白了,也能掏得出一千多元钱出来,这在那时候是令人艳羡的。于进第二年正月初,就会有更多的青壮年通过走亲访友,四入活动串联,请人帮忙结伴一起去北京挖煤,……虽然这中间也发生过煤砇事故,活人去,骨灰回乡的事情,外出挣钱的势头一时有所收敛,但是过不了多久,仍然有更多的人耐不住家乡的调敝枯燥,蠢蠢欲动地向往外面的世界,方向不一定是北京,有到江苏砖瓦厂做工的,有到广东外资厂做工的……一时间,外出打工的计划成了村庄人们生活的主旋律,在家乡种田种地无形之中沦落到次要的地位,甚至是无所作为,不求上进的一种表现了,种田地,渐渐地演变为不会说普通话,无外出活动能力的中老年农人们的专利了。
随着一年年青壮年人外出打工越来越成为常态,大李坡也一年比一年显得青郁了,土层不厚的开荒地废弃了,长上了茅草,原先一两尺长的灌木草本植物,再也没有人来砍割了,随着北京、江苏、广东等地汇回来的钱越来越频繁,养猪卖钱越来越显得不重要了,甚至成为家庭休闲生活时的一种累赘,成为提升家居卫生水准的一种障碍,于是村庄里各处的土路上再也见不到猪粪的熏臭了,腊月二十几的过年前,再也听不到往常宰年猪时的尖叫了,现在村人们几乎都不养猪了。很多农户建起了楼房,安装了太阳能,用起了煤气,用起了电磁炉,于是上大李坡砍柴烧饭就成为不必要了。
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大李坡的植被草木是越来越茂盛了,以至于村人们常说:“现在到大李坡路都没有了,到处都是柴草。”回乡时站在河堤上望去,大李坡树木葱茏,草木蓊郁,已是一处名副其实的青山了。空闲时,我特意爬到大李坡山中,走近一看,变化的景象更是惊人,只见多年未砍伐的芭茅草已长到一丈多高,手指般粗,而且很密,把继续上山的路都遮挡住了,很有原始森林的味道,站立在这树木摇曵、空气清新的大李坡山下,人的心情都欢畅很多,不禁感叹到这近十多年来,大李坡的变化真的很大。
(2017/4/9写于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