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历所有世界,写成故事送给你们
电影《面纱》
毛姆大半生生活在聚光灯下,去世前销毁大量私人文件;他是制造文化商品换得亿万财富的俗世巨匠,也是为了诗和远方的文青教父。
如果能把他的一生写下来,那会比他笔下的故事更精彩。
文| 雷韵
原发于“理想国imaginist”公众号
01.
揭开毛姆的神秘“面纱”
如果我们现在穿越回20世纪中叶的欧洲或者美国,随便找个路人,问他心目中的作家应该是像谁那样的,那么极有可能得到的一个回答就是萨默塞特·毛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毛姆几乎塑造着西方大众对一名作家的想象:他是有史以来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他活跃在国际舞台,好像见过所有人,做了所有事,作品被大量地改编翻拍,凭借写作积累了今天从事文艺工作的人很难想象的亿万财富,拥有一份不折不扣的“大写”人生。
萨默塞特·毛姆(1874—1965)在玛莱斯科别墅
但是在所有这些公众形象之下,毛姆的私人生活却充斥着隐秘的挣扎和戏剧性的冲突,所以才会有人说,如果能把毛姆的一生写下来,那会比他自己笔下的故事更精彩。但毛姆本人显然并不希望跟世界分享自己的经历,他在去世之前系统地销毁了大量的私人文件和信函,这也导致了他的真实面目长期笼罩在迷雾当中。
直到毛姆去世45年之后,才终于有一本书填补了这个空白。这本书就是我们今天要介绍的,英国作家赛琳娜·黑斯廷斯的里程碑之作《毛姆传》,英文版又名叫《毛姆的秘密人生》。
黑斯廷斯是英国著名的传记圣手,做过顶级文学奖“布克奖”的评委。这本书是第一部完整讲述毛姆人生的作品,读了之后你或许会发现,尽管毛姆作为那么著名的公众人物,大半生都生活在聚光灯下,但是关于他的真实人生,我们先前了解的或许也只是冰山一角。理想国这次出版的就是这部传记的第一个中文全译本。
《毛姆传:全本》,理想国2021年出版
赛琳娜·黑斯廷斯作为传记家的长处,一个是她的学术根基扎实,为了这本书做了大量艰难的文献搜寻、整理和考证的工作,梳理了毛姆一生的经历,力求做到每个细节的陈述都有来源出处,有据可循;另一个是她不同寻常的眼界、见识和洞察力。
黑斯廷斯出身于古老的贵族家庭,父亲是第16代亨廷顿伯爵,在议员的身份之外也是作家、学者和艺术家。赛琳娜是伯爵长女,自己就有世袭的贵族头衔,又在媒体工作了几十年,是伦敦皇家学会的院士。所以毛姆活动的上流社会名利场和那个更加自由不羁的文艺界,这些背景她都很熟。而且多年记者生涯的锤炼,又让她掌握了那种在三言两语之间提炼出一个好故事的能力。要讲述毛姆这样漫长又丰富的人生,这种能力就至关重要。
所以不难理解,这本《毛姆传》一问世就在出版和学术界引起了关注,到今天,它已经被公认为是最具学术权威性,同时也最好看的一本毛姆传。
《观察家报》当时评论它是“难以超越的文学传记”。批评家威尔逊评价这部作品不只是记述一个人的生平,它本身就是一件艺术佳作。尼古拉斯·莎士比亚甚至评价说,这本传记是完美的。
02.
精彩程度毫不亚于小说的多面人生
一部人物传记要好看,传主的生活最好铺展开一个多层次的宽阔画布——他必须跟他所处的时代现实发生密切的联系,跟当时活跃着的众多人物的轨迹产生交集,甚至参与塑造那个时代的潮流……所有这些东西最终都会成为丰富的素材。而毛姆恰好就是这样一个典范。
喜欢毛姆作品的朋友们大概知道,毛姆写过很多避世隐居的主人公,追求一种纯粹的、理想的精神生活,比如《刀锋》里的拉里·达雷尔,《月亮与六便士》的斯特里克兰德,《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中的巴纳德,都是这样的类型。但看了这本书之后我们就会了解,尽管这些“抛弃世界的人”令毛姆着迷,但他本人的生活却跟那些主人公相去甚远。
毛姆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一方面,他严格守护着写作者的私人空间,通过写作创造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与此同时,他也过着一种丰富多彩、充满行动、精明世故的世俗生活,而正因为此,他的一生才能够这样精彩。
毛姆在纽约乘坐“阿基塔尼亚”号启航
二十世纪的英国文艺界称得上光辉灿烂,而毛姆的写作生涯在其中持续了将近70年。比起同时代的许多作家甚至艺术家,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让毛姆有条件纵横于更广阔的天地,获得丰富的人生阅历,也见识各种各样的人性。
他23岁的时候发表处女作——长篇小说《兰贝斯的丽莎》,当时是作为一位有潜力的新星进入文坛的。一出道他就在社交场上如鱼得水,频频出入各种沙龙晚宴。当时文艺界的领军人物是像哈代、高尔斯华绥、伊迪丝·华顿、亨利·詹姆斯这样的老作家。年轻的毛姆被沙龙主人引荐给他们,并且结识了那个时代活跃着的大量文艺明星。
30岁出头的时候毛姆进入了戏剧界,他天生就是个判断市场的行家,心思很敏锐,能迅速找准观众想看的东西,然后以娴熟的技巧呈现出来。
短短几年之内,他就横扫竞争激烈的伦敦剧院,成了英国最当红的剧作家,跟剧场之王萧伯纳平分秋色。在巅峰时期,毛姆甚至有过五部剧作同时上演的盛况,被称为“毛姆五剧”——这就有点像现在的春节黄金档,一个作家同时有五部电影上映。
后来他的戏剧还跨越了大西洋,在北美上演,可以说红遍大洋两岸,为他带来了巨大的声名和财务上的自由。
毛姆交朋友的本领不亚于写小说,而他的朋友圈也是这本书的一大看点。早在丘吉尔还是一位年轻的政府官员的时候,毛姆和他就是好友。在一艘远洋邮轮上,他和喜剧之王卓别林一见如故,成为挚友,他们俩甚至曾一起夜游纽约的贫民窟。美国第一夫人埃莉诺·罗斯福也是毛姆的铁杆戏迷,“二战”期间毛姆暂居美国时,罗斯福夫人曾经亲自去他的别墅拜访小住,在华盛顿特区为他举办晚宴。
看这本传记之前你也许不会料到,毛姆和弗吉尼亚·伍尔夫也是在一起吃饭喝茶甚至吐槽的交情,他们之间的友谊持续了三十年。类似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像H. G. 威尔斯、D. H. 劳伦斯、伊夫林·沃、丽贝卡·韦斯特……这些文学史上响当当的人物都在这部传记当中拥有属于自己的华彩片段。
即便以我们这个肥皂剧时代的标准来看,毛姆的漫长一生也非常富有戏剧性。
他很小就成了孤儿,经历了坎坷的少年时代,后来去海德堡游学,审美和情感世界“像平原一样在眼前打开”。他回到英国学医,弃医从文之后迅速成名,在那个社会风气相对保守的英国和更加波西米亚的欧洲大陆之间过着双重的生活。他中年的时候事业显达,但婚姻是个灾难,暮年又遭受情人的背叛,与自己唯一的女儿决裂。
他一生明哲保身,但在世界大战期间,却以知名作家的身份作掩护,赴险从事谍报工作。在那个同性恋是非法行为、会带来牢狱之灾的年代,而毛姆是个同性恋者,有多段秘密恋情。中年以后他名气越来越大,同性恋的身份其实很多人都知道了,于是他在地中海边的里维埃拉买下一座大宅子“玛莱斯克别墅”,开始长居法国,这所别墅又成为显赫一时的迎宾之地,高朋满座,在当时和后世都已成为传奇。
毛姆还是一个伟大的旅行者,当时世界上凡是可以旅行到达的地方,他几乎都去过了。整个东南亚和太平洋岛国当时被叫做“毛姆王国”,因为除了毛姆,其他作家很少有能力去那些地方。他来过中国,说北京是世界上最适合度过余生的地方,还写下了以中国为背景的作品,比如《面纱》和《在中国屏风上》。
毛姆在里维埃拉的传奇别墅“玛莱斯科”
03.
经历所有世界,写成故事送给你们
尽管有这些绘声绘色的“爆料”,但《毛姆传》并不是一本八卦书。 黑斯廷斯作为严肃的传记家,用了大量篇幅抽丝剥茧,还原毛姆生平交往的真相,而且围绕着这些生平事件,呈现它们与毛姆文学创作之间隐藏的联系。
如果说长篇小说《人生的枷锁》和《寻欢作乐》中有毛姆早年经历的浓厚的自传色彩,《月亮与六便士》和《刀锋》塑造的是理想主义的文青形象,那么毛姆最精彩的短篇小说,留下来的则是一个优雅、老道、冷静的人性观察者,也最接近“作家毛姆”在真实生活中的状态。
在这本传记出版之前,毛姆的性取向一直扑朔迷离,基本处在一个坊间八卦的水平;黑斯廷斯第一次把毛姆的这一面完整呈现了出来,包括他所承受的恐惧,以及随着他名声越来越显赫,承受的巨大社会压力。
也是在这本书之后我们才知道,几乎毛姆所有小说杰作的背后都有另一个男人的影子,那个人也是玛莱斯克别墅全盛时期的灵魂人物,他和毛姆共同漫游世界、寻欢冒险的岁月,也是毛姆的创造冲动和灵感最充沛的岁月,在三十年里,毛姆写下的全部作品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复杂联系,尤其是短篇。
毛姆与情人杰拉德·哈克斯顿,他们在全世界游历冒险的岁月,也是毛姆的黄金创作期
读到这里你大概会好奇,毛姆究竟是怎么平衡自己如此忙碌的社会生活和文艺创作中的不同身份的?
《玛莱斯科别墅》一章里面提供了不少启示。黑斯廷斯详细描述了这所奢华别墅的种种细节:别墅配备了十三名服务人员,常年有宾客留宿(包括丘吉尔、H. G. 威尔斯、伊夫林·沃等人),毛姆一丝不苟,亲自统筹家务,维持别墅的舒适与高效,保证客人的一切要求都得到了满足。
他是最好的东道主,“为了达到最高的标准,愿意付出努力和钱财”,而且“通过表面看不到、幕后却紧锣密鼓的安排营造出轻松随意的印象”。在宾客们后来的记忆中,玛莱斯科别墅是毛姆在里维埃拉打造的一座伊甸园,有菜肴精美的酒会、赌局、派对和海上野餐。
但黑斯廷斯接着写,尽管毛姆是最好客的东道主,但他自己的生活“严格保持着一成不变的日常安排,任何事都不能打扰”,客人们也许通宵狂欢,但毛姆为了确保次日上午的正常工作,总是在十一点前就寝。
黑斯廷斯说:“在某种意义上,玛莱斯科别墅集合了毛姆本性中的两面, 一面是奢华、温暖和感官享受,另一面是艺术家的朴素和严格的自制。”
今天的读者常常会忘了毛姆其实是19世纪的“七零后”,跟我们隔着整整一百多年,一个原因大概是他的很多小说今天读来实在是太现代了。毛姆经历的世纪充满了灾难和变数,但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冷静的人性观察者和记录者的姿态,即便在大战期间为国效力、从事谍报工作也不例外。
如果我们在这本书中跟着黑斯廷斯重走毛姆的世纪人生,看他身边风起云涌的时代和人物,可能会意识到跟毛姆同一代的大多数写作者今天都已经远去,甚至毛姆自己那些最卖座的剧本,现在也已经被遗忘了。
但那些饱含世俗智慧、犀利揭露人性的小说,把他送到了更远的地方,以至于到今天他还像是一个“坐在我们中间的人”。如果让今天的普通读者安排一张文学圆桌,说不定毛姆依然和弗吉尼亚·伍尔夫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黑斯廷斯在这本书的最后有一段话,也可以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
萨默塞特·毛姆去世后,他的名誉遭受了著名作家们难免要经历的下滑期,特别是他在漫长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没有离开公众的视线,也没有脱离时代的脉搏。六十年代是迅速变化的时代,很少有人再想去读那些讲述旧秩序、大英帝国、深居丛林的殖民地官员、太太们在压抑的爱德华七世时代钩心斗角的故事了。
毛姆对此不会感到惊讶。“一名作家刚去世的时候会有微澜泛起,之后便是多年的无人问津,”他在1946年写道,“如果他的作品中包含某些具有长久价值的东西,那么人们会重新对他产生兴趣的。但是,沉寂期或许要持续二三十年。”他不可谓没有先见之明,因为过去二十年间,这位奇人作家的作品迎来了显著的复兴。
从幼年起,毛姆就学会了隐藏自己充斥着痛苦的私生活,但他在写作中找到了幸福与释怀。他将创作的过程描述为“最令人着迷的人类活动”,创作是作家找到慰藉的所在,一个“可以在不泄露隐私的情况下诉说秘密”的地方。他对艺术的热爱与苦心孤诣,使他成为有史以来最受欢迎、最多产的作家之一。
现在,我们可以放心地说:今后的一代代人会为他倾倒,他已经奠定了自己的地位——萨默塞特·毛姆,一个伟大的讲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