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寂静的储存与个人世界的崩溃点。

我回到床上,寻求唯一想得到的慰藉:寂静。为了能带出「内在寂静」,唐望曾经教我一种坐姿,盘腿坐着,两脚跟相碰,双手握着脚踝使脚底靠在一起。唐望给了我一根很粗的木棍,我总是随身携带着。木棍长14吋,可以放在我的两脚之间,如果我的头向前倾,前额就可以放在木棍的顶端,那里装了衬垫。每次当我采取这个姿势时,几秒钟后就会沈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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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望把「内在寂静」(inner silence)解释为一种奇特的状态,人的思想平息了下来,可以从不同于日常意识的层次来行动。他强调「内在寂静」意味着「内在对话」的停顿─也就是恒常意念的停顿,是一种极深的宁静状态。

「古代巫士称之为『内在寂静』,」唐望说,「因为这种状态中的知觉不依靠感官。『内在寂静』时,人类的另一种功能开始运作,使人成为神奇的生物。这种功能过去一直被削弱,不是被人自己,而是被某种外来的影响。」

「什么外来的影响削弱了人类的神奇功能?」我问。

「这是未来才能解释的课题,」唐望回答,「不属于目前的讨论,虽然它的确是古墨西哥巫术中最严肃的课题。

「『内在寂静』,」他继续说,「是巫术所有一切项目的基础。换言之,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指向这个基础,它就像巫士世界中的一切事物,除非某种剧烈的事物震撼了我们,否则我们无法加以觉察。」

唐望说古墨西哥巫士想出了无数的作法来震撼他们自己,或震撼其它巫士的基础,好达到「内在寂静」的状态。他们想出了非常不自然的作法,看起来与「内在寂静」毫无关系,像是跳入瀑布中,或晚上在树上倒吊过夜,其实是达成「内在寂静」的重要作法。

根据古代巫士的想法,唐望很肯定地说,「内在寂静」是需要累积储存的。以我而言,他费心引导我建立一个「内在寂静」的核心,然后每次我练习时,都会一点一滴,一分一秒地增加。他解释说,古墨西哥巫士发现每个人的「内在寂静」都有不同的储存时间门坎,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必须储存「内在寂静」一段特定的时间之后,才能发生作用。

「巫士认为『内在寂静』发生作用的迹象是什么,唐望?」我问。

「从你开始储存时,『内在寂静』就会发生作用,」他回答,「古代巫士所追求的是抵达寂静门坎后,最终极的,最激烈的结果。有些非常有天分的人,只要几分钟的寂静就能抵达这个目标。其它人则需要比较长的寂静时间,也许要超过一个小时的完全寂静,才能得到结果。这个结果被古代巫士称为「停顿世界」,此时我们周围所有一切都不复旧貌。

「此时巫士回归到人的真实本质,」唐望继续说,「古代巫士也称之为『完全的自由』。为奴的人获得自由,能够达成超乎我们想象的知觉。」

唐望说「内在寂静」能够真正暂时停顿判断─外在宇宙所放射的感官信息将不再由感官所诠释;认知系统也不再能透过重复使用而决定世界的样貌。

「巫士需要一个『崩溃点』,让『内在寂静』能够发生作用,」唐望说,「『崩溃点』就像是把砖头固定在一起的水泥。只有当水泥硬化后,松散的砖头才能成为建筑物。」

从我们交往的一开始,唐望就灌输我关于「内在寂静」的价值与必要性。我尽力遵照他的建议,一分一秒累积「内在寂静」。我没有办法衡量这种累积的效果,也没有办法判断自己是否抵达任何门坎。我只能顽固地尝试累积,不仅是为了取悦唐望,也是因为这个行动本身成为一项挑战。

一天,唐望与我在荷莫西洛市的广场散步。那是一个多云的下午。天气炎热但干燥,所以感觉很舒适。四周有许多人走动。广场周围有许多店铺。我去过荷莫西洛市许多次,但我从来没有注意过那些店铺。我知道那里有店铺,但是从来没有刻意觉察到它们。就算遇到紧急情况,需要我画出当地的地图才能活命,我也不知从何下手。那一天我与唐望散步时,我试着记住商店的位置。我想要找出一些特征来帮助我日后回想。

「就像我以前告诉过你许多次,」唐望说,把我从沈思中惊醒过来,「我所知道的每一个巫士,不管男女,迟早都会在生命中抵达一个『崩溃点』。」

「你是说他们会精神崩溃,或发生类似的事情吗?」我问。

「不,不,」他笑着说,「精神崩溃是一般人在放纵自己。巫士不是一般人。我是说在某个特定时刻,巫士生命的持续性必须被打断,『内在寂静』才能就位,开始发生作用。

「这非常非常重要,」唐望继续说,「你必须自己刻意地抵达『崩溃点』,以人为的方式,理智地创造一个出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唐望?」我问,对他的逻辑感到有趣。

「你的『崩溃点』,」他说,「就是要中断你所熟悉的生命。你很听话而正确地做了我告诉你去做的一切。就算你有天分,你也隐藏得很好。这似乎是你的风格。你并不迟钝,但你的行动好像很迟钝。你对自己很有把握,但你表现得好像很没有安全感。你不害羞,但你好像畏惧与人接触。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指出了一点:你需要无情地打破所有这一切。」

「但是要怎么打破,唐望?你有什么想法?」我问,真的有点心慌。

「我想所有一切都指向一个行动,」他说,「你必须离开你的朋友。你必须跟他们永别。如果你继续带着你的个人历史,你不可能继续行走于战士之道上。除非你中断你的生活方式,我无法继续指导你。」

「慢着,慢着,唐望,」我说,「我必须表示抗议。你对我要求得太多了。坦白说,我不认为我能这么做。我的朋友就是我的家人,我的参考点。」

「一点也不错,一点也不错,」他说,「他们是你的参考点。因此他们必须离开。巫士只有一个参考点:『无限』。」

「但你要我如何做,唐望?」我的声音很悲伤。他的要求逼得我走投无路。

「你只要离开,」他理所当然地说,「以任何方式都可以。」

「但我要去哪里呢?」我问。

「我建议你去你所知道的那些廉价旅馆租一个房间,」他说,「越难看的地方越好。如果房间里有单调的绿地毯,单调的绿窗帘,单调的绿墙壁,那就再好也不过了─就像有一次我在洛杉矶向你指出的那个地方。」

我紧张地笑笑,想起有一次我与唐望驾车穿过洛杉矶工业区,那里只有仓库与破旧的旅馆。有一家旅馆吸引了唐望的注意,因为它的名字很夸张:爱德华七世。我们停在街对面,端详了一会儿。

「街对面那家旅馆,」唐望指着它说,「对我而言就象征了世上一般人的生命。如果你够幸运,或够无情,你可以租到一个房间,窗户可以眺望大街,你可以看到无数悲惨的人类行径。如果你不够幸运,或不够无情,你只能租到里面的房间,窗户外就是建筑物墙壁。想象一辈子时间在这两种风景中挣扎,住在里面的人羡慕大街的风景,而厌倦大街风景的人又羡慕着墙壁。」

唐望的比喻让我感到很困扰,因为我完全了解他的意思。

现在,面临着可能要在爱德华七世那样的旅馆租一个房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该做什么。

「你要我在那里做什么,唐望?」我问。

「巫士利用那种地方赴死,」他说,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我。「你这辈子从来没有孤独过。现在是时候了。你要待在那个房间中,直到你死亡。」

他的要求吓到了我,但同时也使我发笑。

「我可没说要这么做,唐望,」我说,「但是要根据什么标准来判断我死了没有?除非你要我真正在肉体上死亡。」

「不,」他说,「我不要你肉体的死亡。我要你个人的死亡。这是迥然不同的两回事。你的个人与你的肉体没有什么关连。你的个人是你的心智,请相信我,你的心智不是属于你的。」

「什么鬼话,唐望,我的心智不是我的?」我听见自己焦虑的声音。

「将来有一天我会说明这个课题,」他说,「但不是现在。现在你有你的朋友们做后盾。

「判断巫士是否死过的标准,」他继续说,「就是看他是否一点也不在乎有没有同伴,或自己孤独一人。当你不再期望朋友的陪伴,不再把朋友当成盾牌,那也就是你个人死亡的一天。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一试?」

「我做不到,唐望,」我说,「如果我骗你也没有用。我无法离开我的朋友。」

「完全没有关系,」他不为所动地说,对我的话一点也不介意。「我只是不能再与你交谈了。但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你已经学到了许多。你所学到的将使你变得更强,不管你是否要回来,或者远走高飞。」

他拍拍我的背,对我说再见,然后转过身消失在广场的人群中,彷佛与人群融合为一。一剎那之间,我很奇怪地感觉广场的人群就像是一块布帘,他只是掀开一角,隐身于幕后。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就像唐望世界里的其它事物一样,迅然而无可预料。突然间一切都在于我,我无法逃避,但我甚至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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