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巴特|孤独就是家里没有说话的人
罗兰-巴特
1977年
10月26日
第一个婚礼夜。
但第一个哀悼夜?
10月27日
——你从未认识过一个女人的身体!
——我知道我母亲的身体,垂病而后死去。
10月27日
每天早上,在六点三十分左右,外面的黑暗中,有垃圾罐头金属的喧闹。
她会舒缓地说:夜晚终于结束了(她在夜间承受着——一个人——一桩残酷的生意带来的苦难)。
(背面)一旦某人死去,(随之而来的就是对)未来的狂乱的建构(变换家具,等等):futuromania。
10月27日
谁知道呢?也许这些笔记也有些价值。
10月27日
——SS:我会照顾你,我会给你安宁。
——RH:你已经沮丧了六个月原因你是知道的。丧亲,沮丧,工作,等等。——但谨慎地说,一直都是这样。
激怒。不,丧亲(沮丧)不同于疾病。我应当被治愈什么?去找到何种境况,什么生活?如果某人要诞生的话,那个人也不会是空白的,而是一个道德的存在,一个价值的——而不是整合的——主体。
10月27日
不朽。我从来就不理解那种奇怪的,皮浪怀疑论的立场;我只是不知道。
10月27日
每个人都在猜测——我感觉到了这点——丧亲(带来的悲伤)的猛烈程度。但要衡量一个人的痛苦程度是不可能的(无意义的,矛盾的符号)。
10月27日
——“永远不再,永远不再!”
——然而却又这样的矛盾:“永远不再”不是永恒的,因为有一天你自己也会死去。
“永远不再”是属于不朽者的表达。
10月27日
过度拥挤的聚会。不可避免的,不断增加的徒劳。我想到她,就在隔壁的屋子里。一切崩溃。
这,正是那巨大、长期的丧亲的正式的开始。
两天来第一次,我自己的死亡的观念变得可以接受。
10月28日
把妈妈的遗体从巴黎带到乌尔(和JL与丧事承办人一起):在(图尔之后的)索里尼,在小卡车的俯冲中停下来用午餐。承办人在那里遇到了一名“同事”(后者正把一具尸体运到沃特-维埃纳)并和他一起吃午饭。我和让-路易在广场(和它丑恶的通向死亡的纪念碑)一边走了几步,光秃秃的土地,雨的味道,枯枝。然而,某种类似于生命的拯救者的东西(因为与水甜美的气味),第一次卸下重负,就像一时间心的悸动。
10月29日
真奇怪:她的声音,我如此熟悉,而且据说就是记忆的纹理(“音容笑貌……”)的声音,我却再也听不到了。就像局部的耳聋……
10月29日
在“她不再受苦”这个句子中,“她”指的是什么,指的是谁?这里的现在时意谓着什么?
10月29日
一个使人震惊,却不令人悲痛的观念——她对我来说并不是“一切”。如果她是的话,我就不会写出我的作品。因为我一直在照顾她,事实上最后的六个月,她对我来说就是“一切”,而我完全忘了我曾经写作。从那时起,除了绝望地属于她之外我什么都不是。之前,她使她自己变得透明这样我才能写作。
10月29日
在记这些笔记的时候,我把自己信托给我内心的平庸(banality)。
10月29日
在她死前(在她生病的时候)我所有的那些欲望不可能再实现,因为那意味着正是她的死亡使我实现了这些欲望——那么她的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我的欲望而言,将是一种解放。但她的死使我改变,我不再欲望我曾经欲望的东西。我必须等待——假设这么一件事情可能发生——一种新的欲望形成,一种随她的死亡而来的欲望。
10月29日
哀悼的量度。
(字典,备忘录):用八个月来哀悼父亲,母亲。
10月30日
在乌尔:悲伤,温柔,低沉(放松)。
10月30日
……这死亡并没有完全地摧毁我意味着我想要狂野,疯狂地生活,因此也意味着对我自己的死亡的恐惧总在那里,寸步不移。
10月30日
许多其他人还会爱我,但从现在开始我的死亡不会杀死任何人了。
——这就是新鲜之处。
(但米歇尔呢?)
10月31日
我不想谈论这个,出于对把它文学化的恐惧——或不确定不会这么做——尽管事实上文学就在这些真实中起源。
10月31日
星期一,下午三点——第一次独自呆在房间里。我怎么能在这里独自生活?同时,显然,(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10月31日
一部分我保持某种绝望的警戒;而同时我的另一部分则挣扎着要把我最琐碎的事务置入某种次序。这种经验就像是一场病。
10月31日
有时,非常短暂地,一个空白的时刻——某种麻木——这并非遗忘的时刻。这令我恐惧。
10月31
一种奇特新鲜的敏锐,看到(在街上)人们的丑陋或美丽。
11月1日
有力地对我产生影响的:一层又一层的哀悼——某种僵化。
11月1日
在我“分心”(说话,甚至不得不说些笑话)——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枯燥——的时刻之后是一段突然残忍的感情阶段,直至落泪。
感觉的不确定:人们也可以说我没有感情或我被交给某种永恒的,母性的(“肤浅的”)敏感,与“真实”的悲恸的严肃意象相反——否则就是,我陷入了深刻的绝望,挣扎着隐藏这种悲痛,不让我周围的一切变得黑暗,但在特定的时刻却不能再忍受这种悲痛并因此而“崩溃”。
11月2日
关于这些笔记,最突出的,是一个成为心灵之在场的受害者的被毁灭的主体。
11月2日
(傍晚和马尔克在一起)
现在我知道我的哀悼会变得混乱。
11月3日
一方面,她想要一切,总体的哀悼,绝对的哀悼(但这样一来就不是她,而是我在用对这种东西的要求来覆盖她了)。另一方面(那么她作为真正的自己),她给我光亮,给我生命,就好像她还在对我说:“继续,出去,好好玩……”
11月4日
我那天早上想到的,关于哀悼中光亮的给予的观念,感觉,今天埃里克告诉我他刚在普鲁斯特那里读到(祖母对叙事者的给予)。
11月4日
昨晚,第一次,梦到了她;她躺着,但没有生病,躺在她粉红色的优尼布里睡衣里。
11月4日
今天,在下午五点钟左右,一切都决定好了:一种确定无疑的孤独,除我自己的死亡外没有其他结论。
我咽喉的肿块。我的悲痛导致我泡了一杯茶,开始写一封信,把事情放朝一边——就好像,足够可怕地,我享受着现在相当有序的房间,“一切都属于我自己”,但这种享受和我的绝望黏在一起。
所有这一切决定了一切工作的失效。
11月4日
下午六点钟左右:房间温暖,干净,明亮,舒适。我把它收拾成这样,积极地,投入地(苦涩地享受着):从现在起我永远是我自己的母亲。
11月5日
悲伤的下午。购物。在面包店点了(轻率)一块茶点。在招呼我前边的顾客的同时,收银台后的女孩说喏(Voila)。在我给妈妈带回某种东西的时候,在我照顾她的时候,我用的就是这个表达。曾经,直到最后,半昏迷地,她微弱地重复着,喏(我在这里,在我们的全部生命中我们互相使用的一个词)
面包店的那个女孩说出的那个词使我的眼睛浸满了眼泪。我回到沉默的房间继续哭了一阵。
这就是我把握/理解我的哀悼的方式。
不是直接地在孤独中,经验地,等等;我看起来有某种安逸,有某种世人认为我承受的苦难比他们想象的要少的控制(力)。但在我们对彼此的爱被再度撕裂的时候,哀悼就会抓住我。在最抽象的时刻上最痛苦的那点……
11月6日
星期天早晨的安慰。一个人。第一个没有她的星期天的早晨。我忍受了星期的日常循环。我遭遇了没有她的漫长的时间序列。
11月6日
我理解(昨天)了许多:困扰我的一切(安顿下来,房间的舒适,与朋友们的闲聊甚至笑语,制定计划,等等)的不重要。
我的爱到是对爱的关系的哀悼,而不是对某种对生活的组织的哀悼。它发生在涌上心头的言语(爱的言语)之中……
11月9日
我独自蹒跚着穿越我的哀悼。
持续地回到,那个痛苦的点上:在垂死的呼吸中她对我说的话,淹没我的痛苦的抽象而可憎的关键(“我的R,我的R”——“我在这里”——“在那里你不舒服”)。
——纯粹的哀悼,这与生活的改变,孤独等无关。标记,(是)爱的关系的空虚。
——要写的,要说的越来越少,除了这点(我谁也没告诉)。
11月10日
人们告诉你要保持你的“勇气”。但(需要)勇气的时间是她生病的时候,是我照顾她并看着她受苦,看着她的悲伤的时候,是我不得不隐藏我的眼泪的时候。持续地,人们不得不做出决断,戴上面具,而那就是勇气。
——现在,勇气意味着生活的意志以及生活的意志太多。
11月10日
被缺席的抽象本质打击;然而它又是如此地痛苦,撕心裂肺。这多少让我更好地理解了抽象:那就是缺席和痛苦,缺席的痛苦——也许因此这也就是爱?
11月10日
尴尬并近乎于内疚因为有时我感到我的哀悼只是一种对感情的敏感。
但我全部的生命不就在于此么:被感动?
11月1日
孤独=家里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她会对你说:在某个的时候我会回来或你可以大声对她说(或者你可以只对她说):喏,我现在在家里了。
11月1日
可怕的一天。越来越多的不幸。哭泣。
本文节选自其作品《哀悼日记》,译者王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