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怪异录
一个地方年辰久了,难免就会发生些怪异之事。有些只是耳闻,有些则是目睹。耳闻未必为虚,眼见难保是实,虚实真假,穿凿附会,不过是过眼烟云,缥缈无踪,就只当故事听,大可不必当真。
我六九年在遂宁姑妈家。当时正是冬天,川北小平原,朔风横扫,比重庆还冷。顿顿红苕稀饭,尿多。晚上起夜,总要在被窝里磨蹭很久,实在憋不住了,才爬起来。有一天,我想改变这种情况,醒了想上厕所,立即就掀开被子坐起来。可就在我坐起来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床边墙角,有一团东西从地上慢慢升起来。这团东西四周都是眼睛,闪闪发亮。这个诡象显然不是眼花。第二天,我给姑妈讲这事,她只是笑,不说话。五妹六妹说,这屋头吊死过人。就是姑妈的大儿媳妇。那天下午,忽然就有人上门来吵闹,害我被狗咬了一口。上门吵闹人就是姑妈大儿媳妇的爹,家在船山里面住,距北固乡几十里路。我去遂宁老家那天,姑妈家早就把狗拴在猪圈外了。姑妈说,这狗咬人不声不响,下得了口。我就天天去喂狗,一大碗红苕稀饭倒进石槽里,狗埋头吃起来孔哧孔哧响。喂了十多二十天,大黄狗已经不再对我呲牙咧嘴,见到我就亲热地摇甩着尾巴,我这才把绳子解开。之后,再有生人来作客,拴狗就是我的事。姑妈大儿媳妇的爹就在堂屋门外的地坝上大喊大叫,也没说个所以然,就是胡闹。狗气极了,几次要扑上去咬,都被主人家拦住。我洗过澡,换了一身新衣服,站在门槛内,正看他们争吵,想弄明白他来吵闹究竟是为了何事,没提防这狗绕到后门,悄悄钻进来对我屁股就是一口。我痛得惨叫一声,回头看,狗已经知错似的低了头跑开了。我家后门外,崖坎边横着一条路,一头出劳动村,另一头上小山坡。小山坡是官山,以前是乱葬岗。五十年代初期,裕华纺织厂才在这里建家属区,三边都挖成了陡坡,只有我家后面这边还残留着缓缓的上坡路。山坡是红色的石谷子和黄色的泡砂石,间杂有一些干硬的泥土。杂树丛生,野草萋萋。土石中伸出一些朽烂的棺材,还有残断的白骨,空着的深基洞。坡坎上,有泥巴颜色的鬼蚱蜢,还有野猫出没。半夜时分,野猫衔着人骨,眼闪莹光,哇呜哇呜,叫声如婴儿哭泣,凄厉揪心。若干年后,有邻居遇见我,讲起这个小山坡,说煞气太重,我们这排房子几乎家家户户都遭遇过不幸。好多人家不胜其扰,门楣上钉着亮晃晃的照妖镜。山坡半腰原来有条小路,路边立有一根杉木电线杆,高悬着一盏电灯。但走的人少,电灯坏了就再没人来更换,也再没人摸黑过坡。右邻建房,向后扩张至崖坎,阻断了出劳动村的路,我家屋后就成了封闭的坝子。这块坝子是个斜坡地,是小山坡的坡脚。一天,我召集了几个兄弟,锄头掏扒挖土,手捶錾子凿石,打算把这个斜坡挖成平地。挖着挖着,就挖出了一堆朽棺腐骨。忽然,天黑了下来,仿佛要下暴雨,恍惚看到有个人蹲在坎下,为难地说,看嘛,要下雨了,你把我的屋顶挖漏了,挨邻隔壁住着,还是要以和为贵。这人脸看不清,说的话也把我搞懵了。想走近看仔细,突然感觉手脚被捆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心里还笼罩着恐怖。挣扎着,忽然就醒了,原来是打了个盹。我把这事告诉父亲。他二话不说,抓了一把米,放在碗里,参上水,一边念叨一边搅拌,在挖出朽棺腐骨的地方一阵撒打弹压。然后把挖出来的东西移到山坡上挖坑掩埋,又洒了些淘米水。陈婆我们喊陈家家(家读音嘎,外婆的意思),住在村口第三家,身矮脸大,稀疏的头发白得发黄,拢在脑后绾了个髻。陈家家的女儿是纺织厂工人,得了肺痨,又瘦又黑,佝偻着身子,整日咳咳吭吭,躺了几年,在绝望中去世了。女婿在外地矿上,自从女儿病情严重,女婿就不再回家。他们有一儿一女,也没人疼爱,长得瘦小干黑。女儿死后,陈家家一人带着两个外孙,勉强撑了两年,也病倒了。从此没见她出过门。大约过了半年,忽然,有一天中午,我看到陈家家穿得干干净净,在路上走,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看,从石板路的那头走到了石板路的这头。那天,她慢慢吞吞,从中午走到黄昏,把建设村四排房子都走了个遍。第二天,陈家家再也没从床上起来。隔壁王婆婆说,她昨天出门走这一圈,就是在收生前的脚板印。这事至今也不确定是真实还是梦魇,因为当时人是恍惚的。我五点多钟起来,寒冬腊月,天还没亮,打开门走出去,睡眼朦胧,脚步机械地移动着,经过托儿所,穿过洋房子,爬上帆布厂前面的马路。帆布厂搬走好多年了,只留下一些废旧厂房,空空如也。铁栅门锁着的是一片寂静,偶尔有一声鸟的怪叫。这是条支马路,路旁没电线杆,天上没有月亮,眼前就是一抹黑,脚下的马路隐隐约约白蒙蒙的一条伸向黑暗深处。看着看着,前方黑暗中似乎有东西在动,忽然就滚出来一个人,只有半截,准确地说只是两条腿,不是跑,而是不断地翻动,在马路上疾走,迎面而来。吓得我浑身汗毛一下子都炸起来了,不敢直视。感觉那东西越来越近,人已经恍恍惚惚,如在梦境。等那东西擦身而过,我还是强作镇静,瞥了一眼。真是只有半截,穿着白色丝绸裤,影子一样飘过去。这时人才清醒了,不敢相信是真的,便掉头去看,哪里还有踪影。学习室在村外一个坡上,大门朝着坎下的田坝子菜地。室内也是泥地,干得起灰,还坑坑洼洼的,板凳都放不平。有天,同学来看我,就把板凳端到门外。门外有棵高大的苦楝树,我们就坐在树下聊天。同学是医院的,说他们太平间最近出了件事。相继去世的两个人,停在太平间,家属来领遗体,却阴差阳错,把两具遗体弄错了。三天过后,有一家已经火化。另一家有个亲人还没赶得回来,遗体仍然摆在篷布搭设的灵堂中。是晚,忽然有只豹子一样的黑猫捏手捏脚走进了灵堂。无人看到牠是怎么进来的,有人看到时,牠已经悄悄靠近尸体,吓得大叫起来。众人听到喊叫,不知发生了什么,看清是只黑猫时,皆惊慌失色,手忙脚乱。黑猫跳过尸体会引起诈尸的故事,大家都听过。便喊了声短到(拦住的意思),众人立即围起来驱赶黑猫,黑猫在灵堂乱窜,便有一阵风刮了进来,恰巧就把盖脸布掀开了。有人看到盖脸布掀起,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又吓得哇地一声叫了起来:死人的脸怎么变样了呢?亲人闻讯急忙跑过去看,确定这具尸体不是自家老汉。这事本来只是一个错误而已。喜剧的是,同学正在讲这个故事,那天在座的还有个母亲街道工厂的同事,一声不响地听着,听完后一拍大腿,说你讲的就是我家媳妇屋头的事嘛。弄得我这同学十分尴尬。跟父亲一起从遂宁到重庆来的,还有三爸。听父亲讲,三爸到重庆那天就被抓壮丁的逮到了。三爸聪明,胆子又大,抓到了也不怕,该做啥做啥,若无其事的样子。到点名排队喊齐步走的时候,他看到有长官在场了,就装成跛子,在队伍里一瘸一拐地走。长官看到了,把抓壮丁的人狠狠训斥了一通,怎么连跛子都抓来了。喊我三爸各人滚!三爸这才没去当炮灰。三爸的家在庆新村半坡上,从正街下去一条窄巷子里。工作却在沙坪坝的土湾,嘉陵江边的重棉二厂。他们几兄妹,只有他跟父亲两个在重庆,所以关系非常好。每次三爸来,父亲都要给他煮一碗荷包蛋。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也是晚上,忽然有人从后门走进我家来了,这人挑着一担东西,我以为强盗进屋了,便抓了把刀上前去阻止。他也不说话,把东西放下,站直身,我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三爸。醒了后,总感觉这个梦太真实了,心里就有点不舒服。一大早,东山坪街道办事处的人就来了,站在门口说,接到土湾那边打过来的电话,你们是不是有个三爸在那边,说昨晚去世了,叫你们立即赶过去。后来,还没满十七岁的二弟,就凭一份写在红绸上的过继契约,顶替进了重棉二厂。长江是三弟的小名。他的大名镌刻在观音山父母亲合葬墓碑立碑人的位置,不过,名字却放在了一个条形框里。长江在窍中读书,曾因打着赤脚进教室,被老师赶出校门。毕业后,到大竹当知青。已满二十一岁了才参的军,全靠队长帮忙,以为是好事,谁知福兮祸倚。本来部队是进西藏的,没想到刚参军的他,就被编入了打越南的部队。听到宣布撤军已经几个月了,还是没得兄弟长江的消息。我们一家人就着急了,尤其是母亲,更是心忧如焚。后来才听到他的战友讲,长江他们那个团被越军包围打散了,只有很少的人逃了回来。当时,国门已关,过边界线费了好大的劲。阵亡通知抵达那天,我们全家尚不知情,母亲一大早起来,就坐在床头哭泣不止。我知道三弟在母亲心中的份量,站在床前安慰她,说又没得消息,没得消息就是好消息。她才说,昨晚做了一个梦,完全跟真的一样,肯定是长江托梦来了,好惨嘛。原来,她梦到长江回家来了,一进屋就蹲在床边,抱着光头,也不说话,只是哭泣。果然,那天中午,我从工厂回家吃饭,远远地看到门口围了很多人,腿就软了,知道是噩耗到了。三弟一位战友讲,不知为何,他牺牲前唱起了红河谷: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照耀在我们的心上。你可曾会想到你的故乡,多么寂寞,多么凄凉。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后来,因一些问题没解决,我曾去拜访过道门坎那家,她的儿子也在越南战场牺牲。她也做了相同的梦,还是白日梦。接到通知那天,她正在床边给孙儿侍尿,忽然人感觉恍惚了一下,就看到儿子走了进来,光头不说话,从她背后擦着她的背走过去,她掉头看,没看到人,一下子就慌了神,眼泪止不住就流了出来。魂兮归来!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爹娘。爹娘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在我自己的想像中,早就当东山坪是世外桃源了,我们在这里平静安详地生活,天灾人祸都被阻隔在外,不计寒暑,不问甲子,偶有稀奇怪诞不可思议之事发生,也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没有什么可以扰乱我们,街坊邻居如一大家人,虽有龃龉,却知根知底,和睦友善。并且,衷心以为,子子孙孙还将亿万斯年继续这么生活下去。如今,现实中的家园已不复存在,留下的印象就成了我永久的精神家园。
王辉明,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曾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