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看金瓶梅 | 第六回:暴风雨似乎要来了
作者
冰儿
记得余华的《活着》里有一句话: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那么武大,是不是就是一个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人呢?他的终生梦想,不,他哪有什么梦想?就是最平凡的卖着炊饼,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而已,但命运偏偏不让他安生。就因为样貌丑陋无甚本事的他,偏偏有个貌美的老婆潘金莲。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美貌是相对稀缺的资源,倘若这个资源被不相匹配的人享用了,就要惹来无尽的祸端。是以,没能耐的武大,连好好活着也成了奢侈。
而他的死,由于这样的因素,便分外的充满了传奇和八卦、悲凉和不甘。
第六回,便以这样的笔触,淡淡地书写了一个小人物被害死后的众生相。
到天大明,王婆拿银子买了棺材冥器,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归来就于武大灵前点起一盏随身灯。邻舍街坊都来看望,那夫人虚掩着粉脸假哭。众街坊问道:“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不想一日日越重了,看着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好是苦也!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不好只顾问她。众人尽劝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安稳过。娘子省烦恼,天气暄热。”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去。
兰陵笑笑生并没有探笔写每个人的心理。但我总觉得隐隐一股寒气在字里行间弥漫。你看,面对一个众人眼里贱如草芥的生命,似乎是不必有什么内疚心理的。武大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作用呢?有什么意义呢?被害死时明明惊心动魄,看这儿,却觉得如死了一只蝼蚁。
潘金莲心里万般舒坦,面子上还是要把戏演好的。脸是要虚掩的,尽管那张粉脸上哭不出泪,但还要有应对吃瓜群众的谋略:夫君不幸害心疼死了,我也痛苦得很哪……我们也几乎能想象到王婆在旁一脸沉痛并惋惜的模样儿……而围观的吃瓜群众只顾看热闹,谁有真正想揪出元凶的心思呢?所以也要把戏演好,把场面话说足就行了。反正,爱八卦的特质一直是市井群众的最爱。
这场谋杀案,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装模作样地按一般丧事进行着。
这时候,有个关键人物要出场了。
这个人叫何九,在县衙仵作团头,是个验尸官,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法医”的角色吧。
武大死得不明不白,估计整个街坊的人都知道。但别人的怀疑永远是怀疑,只有请何九这个权威人士来验尸,方能盖棺定论。
且说何九到巳牌时分,慢慢的走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老九何往?”何九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的武大郎尸首。”西门庆道:“且停一步说话。”如此这般,何九就和西门庆来到了小酒店里,西门庆吩咐取好酒,请何九上座,“两个饮够多时,只见西门庆向袖子里摸出一锭雪花银子,放在面前说道:“老九休嫌轻微,明日另有酬谢。”何九叉手道:“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若是大官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辞。
这儿的何九是真的不知道西门庆甩出银子的用意吗?非也。他只是在等他说出来而已,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金钱之“爱”,更何况高他一等的西门官人呢?果真,西门庆轻描淡写地撂出来了一句:“别无甚事。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人命关天的大事儿,西门庆说的很轻松。何九应答得更自如:“我道何事!这些小事,有甚打紧,如何敢受大官人银两?”
忽然想起来个细节,在《水浒传》里,这个何九是叫“何九叔”的,还隐隐透着一丝丝忠义气息,且还捡拾了两块武大的骨头作证据,这固然是给自己留后路,怕武松日后算账自己落个牵连,但作者总体还是给予了这个人物一些良善之态。但在《金瓶梅》里,何九就是何九,他早就知道西门庆与官场多有勾结,“是个连官府都能把持的人”,所以,眼里仅仅看到了钱,虽然身为“殓尸官”,但架不住自己手头紧啊,所以,“何九一面又忖道:这两日,倒要些银子搅缠,且落得用了,到其间再做理会便了。”
就这样,金钱再一次显现了巨大的威力,让何九的良心在道义的砧板上滑溜溜滚了一遭,稳稳地落在了西门大官人的“钱眼”里。
何九拐了这一遭,慢吞吞地来到了武大家。查看了尸首,看到了被毒杀的武大,也目睹了金莲的美貌。他心里越发如明镜似的,以至于旁边两个不识趣的火家提出质疑:“怎的脸也紫了,口唇上有牙痕,口中出血?”何九赶紧断喝:“休得胡说!这两日天气十分炎热,如何不走动些!”一面七手八脚葫芦提殓了,装入棺材内,两下用长命钉钉了。———可怜的武大,就这样被何九宣告了“合法死亡”。
第三日早五更,众火家都来扛抬棺材,也有几个邻舍街坊,吊孝相送。那妇人带上孝,坐了一乘轿子,一路上口内假哭“养家人”。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教举火烧化棺材。不一时烧得干干净净,把骨殖撒在池子里,原来斋堂管待,一应都是西门庆出钱整顿。
这段文字笔调淡然,似叙平常家事,读来却觉悚然,尤其那句“不一时烧得干干净净”,顿觉武大之悲凉,娇妻一路痛哭,无非假象,西门豪掷金钱,只为掩盖。哎呀呀,如此死去,魂灵能安吗?
如此,戏已基本演完,所有的遮羞布被一一撤下,潘金莲不需要顾忌什么了。
(她)把武大灵牌丢在一边,用一张白纸蒙着,羹饭也不揪采。每日只是浓妆艳抹,穿颜色衣服,打扮娇样。因见西门庆两日不来,就骂:“负心的贼,如何撇闪了奴,又往那家另续上心甜的了?把奴冷丢,不来揪采。”西门庆道:“这两日有些事,今日往庙上去,替你置了些首饰珠翠衣服之类。”那妇人满心欢喜。
有句话:这世上最不可直视的,一是太阳一是人心。《金瓶梅》就是这么直戳人心,哪要什么温情脉脉,在金莲眼里,武大的死算得了什么?最要紧的是及时行乐,最盼望的是西门官人这份偷偷摸摸却又热烈无比的爱,并且西门官人的钱又一次发挥了威力,一听是替自己置办首饰翡翠衣服,立即就“满心欢喜”了。
色与钱,总是这样相辅相成,打成平手的。
但是,他们怎么能忘记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与武大唯一血脉相连的那个天地不怕、杀人如杀鸡的弟弟武松?
所以,这回看似情节简单,却暗伏了火星的。
且说婆子提着个篮儿,走到街上打酒买肉。那时正值五月初旬天气,大雨时行。只见红日当天,忽被黑云遮掩,俄而大雨倾盆。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买了一篮菜蔬果品之类,在街上遇见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手帕裹着头,把衣服都淋湿了。等了一歇,那雨脚慢了些,大步云飞来家。
这场雨忽然就来了。张竹坡评说,这是“为武二来迟作证。武二来迟,以便未娶金莲又先娶玉楼。文字腾挪,固有如此。”是啊是啊,那个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的武二郎,因为这场雨,被阻隔在了路上,这个弟弟,望着暴雨,只怕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哥哥早已不在人世了。那个金莲,也小小地凉了一下,未能热刺刺地紧赶紧嫁给西门庆,终究被玉楼抢先一步嫁了。
这一回,并没有提到武大家那个可怜的孩子迎儿,难以想象,在亲爹被害、叔叔未归、后妈窃喜的一幕幕大戏中,这个孩子以怎样惊恐而无助的神态目睹着这一切……
反正,武大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当日西门庆在妇人家盘桓至晚,欲回家,留了几两散碎银子与妇人做盘缠。妇人再三挽留不住。西门庆带上眼罩,出门去了。妇人下了帘子,关上大门,又和王婆吃了一回酒,才散。
想说潘金莲,你若日日这样下了帘子,关上大门,听了武松嘱咐的话,哪还有今后的事端呢?一无所有回到起点,惨死刀下?
想说西门庆,看今朝莺莺燕燕如鱼得水,钱色兼具,哪里想到日后败落惨死得比武大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到底,这世上唯有死这件事,对每个人是公平的。《金瓶梅》里写尽了形形色色,痛苦万状的死法,尽管这是后话了。
就想说,这儿下的,仅仅是一场雨吗?真正的暴风雨还在后边,虽然他们暂时还活得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