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罔|2021/8:陌生人和致友人(6)梁小曼
《陌生人》:东东看鹦鹉,鹦鹉看东东,梁小曼摄
编者按:年初赵野筹展览,备摄影《陌生人》一组,为余多年行走各处所摄。这里的“陌生人”非一般意义的生人,不相干的人,不认得的人,甚至也含了熟识,故不作“熟人”反面讲,或传统的“外来人”。想法来自过去读盖奥尔格·西美尔的《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在他看来,陌生人是种“社会学形式”,或社会化的人群要素,注定了要在某个空间地点上获得解放者。社会化过程中的人本就处于某种空间关系,故“陌生人”既是人际关系发生的条件,同时,也是此关系的象征。陌生感笼罩一切熟人朋辈。西美尔解释道:“这里所说的陌生人并非过去所述及的那种意义,即,陌生人就是今天来明天走的那种人,我们所说的陌生人指的是今天来并且要停留到明天的那种人。可以说,陌生人是潜在的流浪者:尽管他没有继续前进,还没有克服来去的自由。他被固定在一个特定空间群体内,或者在一个它的界限与空间界限大致相近的群体内。但他在群体内的地位是被这样一个事实所决定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群体,他将一些不可能从群体本身滋生的质素引进了这个群体。”既是友善的,冲突的,也是亲近的,疏离的,即近也远,代表着某种变化,若卡夫卡《中国长城建造时》中并不那么显眼的“信使”,或耗子民族中的那个女歌星约瑟芬。新媒介每日造就大量的陌生人。作为摄影,他必须据有出色的地点,环境,很生动地贡献姿势,或目光,构成“潜语境”,提供平等的理解。恰好诗家麦城传他致小说家张炜的一首诗——他可说是我所遇到写“致友人”最多者,而“致友人”是很传统的类型诗,作为现代意识的反应,我立马就想到要把它重叠到“陌生人”来理解,像西美尔说的,和陌生人一起,我们只是拥有了某些更普遍的性质,即用彼此的差异性排除共同性,非简单的知音,或揭其身世。否则,无数诗家写了无数这类作品,真正泥近的是什么呢?显然不是最低层次的“理解”一类,因为,在写给每一位友人的诗中,我们自己到底是走近了些还是保持了更好的角度,距离,对话的姿态,造就心灵的鸟瞰,这些怕都带了陌生的意味。所以,作为一种既混迹于群体内也疏离于外的元素,友人和陌生人,没啥差别,也无可推拒。陌生人最大的特征,即不是土地的拥有者,而友人也绝非收罗廉价崇拜的人,否者,也就没有下面这些平静丰富的诗篇让人观察和咀嚼了。
梁小曼:致友人的诗
忆雁荡
--------赠乔直与春波
再耽搁下去,恐怕那山水要消失
青色的细雨里交错的脚步
迟疑的脚步
将失去日后对倒悬大河的
循环放映
然而骡儿不着急,鸟儿也不
着急,我们缓缓探入
听一个人回忆往事中
偶然的相遇,必然的耽搁
时空在某处分叉,演变为
此刻的山水,山水的循环放映
你无法一个人抵达龙湫
瓯江水流着南北朝的口音
没有不被山水引领的目光
没有不被水墨书写的山水
我们缓缓的深入,通往龙湫
赞美这条倒悬的大河,就像
一个人在往事的叙述里
赞美他的爱人
乔直与史春波,梁小曼摄
去海边钓马鲛鱼的下午
——赠茱萸
曾经,我能在堤岸上
吹一天海风,吹得乌发潮涨
海水没过耳根的礁石
鸟翅是记忆之盐
扬手,飞鸟划一道霓虹弧线
丝弦探入大海,间奏的
铃铛响起,马鲛鱼突然
梦见刺钩。远处的船头
赤膊的少年在吹口琴
此刻又有风吹过太平洋
那些银光闪闪的鱼群
何时再游过正午的海马沟回
无题
——致北岛
霓虹灯混合着晚霞映红他们的脸
犹如暗房里冲印的底片
我抬头望向几何图案的天空
等候一只飞翔的鹰,它
已经飞翔了多年,从那年的
端午,诗人之死被朗读成诗
而鹰,盘旋在高楼之上,凝视着
那些写诗的人,那些通巫术的人
那些将过去写入历史,将历史注入未来
的人们,此刻也在中银十三层
——不祥的数字,在这里读诗
并像底片般,被时代和霓虹灯
再一次冲印
举起酒杯,我观察着远处,你的目光
变得柔软,迎向远方的客人,人们相互
拥抱,问候,叙述久违的消息
而我听见鹰在拍击深红的天空
捣腾相机的北岛先生,梁小曼摄
战争
——赠平田俊子
我们还没从日复一日的
梦里醒来,冲击波,闪光
火焰,正如你曾经梦见的那样
已经将城市摧毁
你仍在梦中,树梢上的红耳鹎
已成灰烬,山体变色,天空升起一团
盘踞广岛的蘑菇云
你梦醒的那一刻,万念俱灰
不曾为生活写过诚恳的诗
不曾好好善待过一个人
想到这些,你多么希望
人们在发起战争,互相毁灭前
先写一首诗,先去爱一个人。
平田俊子与陈东东
鸽子
——写给平田俊子
残留的话语,像火车
驶过北方的荒原,白桦林
被飞速划出一道道阴影
停留在视网膜内所形成的
返照
“等你回了家,而我回到东京
我们依然在香港中区般咸道上
一再地相遇,每天,就像昨天
今天...... ”
她澄澈的眼神让我想到鸽子
一个灰白色的,字必须竖着写的
鸽子。留着樱桃小丸子的齐刘海
独居在东京的郊外,一个月写两首诗
我们喝酒到深夜,她比陈东东还要更早地
打起瞌睡,此时,我才想起
你生于一九五五年。
沙溪歌谣
——写给钱小华
广场的中央有巨槐
它引导我们望向天空
夜晚若没星星,会有燃亮的戏台
一只闪闪发光的鸟
落下她绿翠的羽毛,而嗓音辽阔
深远,直抵晦暗远山中荒凉的背影
遗忘了夜的旨意正是遗忘
我们何不痛饮,一醉方休
祷告、默想,感神恩而涕泣
这渺小的人啊,摆脱不去爱与欲望
无处不在奔走,入是门出是路*
诵诗、食菌、被炊烟熏出眼泪
转身又去摘野杏与花椒
归途中歌唱的人必不曾经历死亡
钱小华,梁小曼摄
疼痛
———写给F
小鸟被活埋在砂砾中
男孩们刺耳的笑声,头顶上盘旋
如重型机器逼近的轰鸣
你看着更年幼的你——
我们的基因来自同一家族
沉默无声,最初的疼痛
多年后,熊熊的火光
被扑灭,你从他平静的脸上
看不见任何悔意
我们都曾经如此渴望明亮的星
从一间灰暗苍白的屋子里升起
在家看书又看猫的陈东东,梁小曼摄
二月
———写给东东,悼念陈聆群
粗颗粒的赫鲁晓夫与梁祝
昏暗的房间里唯一的亮光
在逼仄的楼道笑谈傅先生的轶事
旧事缠绕,分不清黄历的哪一页更革命
唯有纵身一跃,自沉命运交响的泥沼
和一个疯女人开篇的甜糯里
让一颗赤心淌血,因而更红
你却天真烂漫,独占母亲
最美的容颜,后人从一部电影回想
像父亲八十岁回望——
进入和平的年代,尚未疯掉的女人
与革命爱侣依偎的黑白小像
那时风华正茂,战争之云已消散
吴音裊裊,水袖舞动,好戏在后头
梅雨落向弄堂,老虎窗和衣裳
阴沉的天空下有一棵金色的腊梅
屋里轮回播放佛乐,安抚着
一个无神论者逝去的赤心
(2019写,2021修订)
梁小曼和钱小华、陈东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