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世惠 | 味道
往期回顾
恍惚之中,母亲过世已经整整25年了。我的儿女,亦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育养儿女的不易,虽不及父亲母亲的苦难,个中的滋味感受现在想来应与父母当年的艰辛并无不同。其实从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开始,经常能够想起母亲,也渐然生起写点东西,以慰思念之情的念头。然每每提笔,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儿时母亲锅台灶沿忙碌的身影和经她巧手花式变幻的三餐面食,甚至于连我自己都怀疑这是思念母亲,还是贪恋儿时的味道?经由去年的“新冠”,与已经长大的孩子们锅碗瓢盆,米面菜油近半年的时间,我才彻底明白,做为芸芸大众的其中一员,母亲的爱其实早就融在一日三餐的烟火气中,顺着那口味道刻在我的血髓心海当中了。
好 面 羹
羹,晋语念jia,好面羹,指纯小麦面做的手擀细面条。
我的家乡是兑镇石像村。老家土地贫瘠,又多为坡地,儿时记得靠天雨、靠农家肥种植一年,小麦亩产到个三百斤已是好年景。加上土地面积有限,需要腾挪出来种植产量大的粮食养活全家,难以大面积种植小麦。除却大年初一一顿饺子外,一年难得再吃一顿纯小麦面食,物资匮乏的时代,家乡人视小麦面为珍馐美馔,故称小麦面为好面。
相较于邻居乡亲,我姊妹兄弟七个,且父亲六十年代初响应号召从太原近乡务农后,农活的劳累,生存的不易,虽未压垮他倔强的性格,但生活的艰难还是无处不在,唯有靠母亲的精打细算,才能勉力维持着一家九口人的生计。这样家境下,能够吃上一口好面羹竟然成为我,应该也是哥哥姐姐们的一件奢事。
姊妹七个当中我最小,父亲在子女的教育上虽是刻板严厉,但客观上父母对我还是有些宠溺的。儿时,也有是老生子的缘故,我体弱经常感冒,每每这时,母亲便想法设法的腾挪点好面给我做点可口的饭食,以尽快舒缓症状,恢复健康,当然更多的是心理作用大于病理治疗,其实以当时的情况,感冒极重也仅限于村队赤脚医生打一针柴胡,拟或加一针安痛定也就好了。
顺其自然的,我对这口好面羹动起了歪心思:装病。用三哥的话说,进街门(家乡话指院子院门)还活蹦乱跳的,一进家门就得脑(家乡话指头)疼的不能行了。
这时候,最着急也只着急的是母亲。舀一小瓢好面,少量多次点水,先将面打成薄絮,再用劲揉合成团,然后反复揉揣(将手握成拳状,用拳面中段挤压面团)直到面团光滑面盆周边无面屑。家乡和面讲究的是盆光面光,面盆周边沾附面屑,面团里面干湿掺杂是不合格的,尤其擀面条用的面,既要求稍硬又必须均匀。亦或是从小常在母亲身边看她操持做饭的缘故,我很小便能和面做饭,以及参与一些简单的厨事,力所能及的分担母亲每日八九口人一日三餐的劳动。
面需要饧(xing,面和水充分融合变软变柔的过程)到才能进行下一步。这时母亲便着手准备汤料,取一个大碗,一节小葱或老葱取绿叶部分横切成葱花,拟或葱白斜切成细丝,切一片生姜横切成丝竖剁为末,胡椒粉是汤料里面的标配,盐若干,酱油调色,适量味精,滴一滴香油,儿时一直不明白以我的家境,甚至于周围的邻里发小,家中缺油少盐极为正常,但在记忆当中我家从未缺过这些,后来才慢慢明白,这些其实缘于父亲在三餐的仪式感中不屈的生活态度,现在给我儿女做饭时,也能渐渐体会出母亲朴素的饮食习惯中透出的坚强。之所以以汤料的方式吃这碗好面羹,是因为其中兼具了姜汤发汗、细面条软糯易于消化、汤料味道十足容易激起胃口等诸多特点。
面饧好后,将案板平放在灶台上。儿时的家乡,家家户户人口都多,用的案板普遍又宽又长,耐用结实不变形是普遍的特点,现时虽然时代在进步,然世风不古,新案板,木质的缺少火熏、风干等过程,见水就变形,竹质的又稍显硬滑,还易出现硬刺,总归是缺少那么一丝灵魂和匠气。案板置放平稳,中心均匀撒少许面扑(家乡话,干面粉的意思),将面团在案板上反复揉揣成圆型饼状,然后用长擀面杖横着竖着转圈往薄压,直至面坯能够包裹住擀面杖时,在面坯上均匀撒少许面扑,卷起面坯由后往前反复擀压,随后横竖换方向重复擀压,很难想象,家中近十口人吃饭,母亲却能够始终保持擀压出来的面一真是圆形且厚薄均匀,其中的劳累与辛苦。面擀到厚薄均匀,大概二毫米左右时,均匀撒少许面扑,反复对折直到宽度能够保证一刀切通进为好,左手虚握,指背顶刀将面切成三四毫米均匀宽度,双手五指虚张,再将切好的面搂起抖通抖顺。
灶火捅开激活。母亲的操持下,儿时家中的灶火大部分情况下白天是全天侯不灭的,这样冬天得以维持家中热度,夏天常能备足热水便于下地劳作的父亲和哥哥们归来洗漱解乏,不用时拿半土半煤的煤末或煤泥封住,用时自上而下捅个火眼通风增氧助燃。锅中适量水添火烧开,下入切好的面条,用长筷打散搅开,盖上锅盖都个两气(家乡话,水开溢气算一气),面条就熟了。面条出锅之前,先用笊篱篦住面条,用勺子舀一勺清汤,趁热冲入刚才准备好的汤料碗中,汤的多少视面的多少而定,然后将面条撇沫捞入碗中,拿筷子自下而上轻轻翻动,使调料与面与汤混合融解均匀,最后馓上葱花或葱丝,这碗好面羹便成了。
成家之后,老哥老姐常常提及儿时装病糗事,他们当时虽有艳羡,却无怨念,而母亲亦肯定明了,但也乐得糊涂。却是我,每每思念母亲,思绪总能牵绕回她手中那碗香喷至及的好面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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