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霍培 ▏古川菜实践之路(上)缘起:川粤之争
作者 ▏谭霍培
阿满性格沉默桀骜。上中学的时候,和同学发生矛盾,阿满不善争辩,一怒之下,一把掐住对方的脖子,推到了走廊栏杆上。这走廊在学校教学楼的四楼,栏杆不高,阿满身材敦实,加上用力过猛,惯性之下,对方失去重心,从栏杆直接栽了下去。
阿满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脑子一片空白,怎么从楼梯跑下去,又怎么跑回到家里的完全不得而知。
广东人家族观念极强,近代史有土客械斗的传统,民风极为彪悍。阿满的老爸老妈怕事情还没得到理性处理,儿子就受到伤害,于是当即决定让他直奔火车站,立刻赶到四川德阳,投奔在德阳上学的亲哥哥。二老扛着压力,去找对方家里商议赔偿问题,希望能够尽可能通过经济手段,来争取最小的法律责任。商讨好了之后,再让儿子在德阳自首。
一路逃到德阳的阿满,躲在哥哥学校附近的一间民房里,紧锁房门,连窗帘都不敢扯开一下,无心洗漱,和衣而眠。每天只等着哥哥送饭和可能带来的坏消息。半个月过去了,九十年代通信不方便,哥哥仍然没有接到家里的任何消息。
警察迟迟没有找上门来。阿满有时候急切的盼望着,警察突然出现在门口,说“我们怀疑你和一桩命案有关,请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像是香港电影那样。或者,说“你有权利保持沉默,你说的一切,将作为呈堂证供。你可以请律师,也可以由我们给你指派一名,你明白自己的权利吗?”,像是美国电视剧那样。又或者就是简单而熟悉的几个字,“不许动,你被捕了,你要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尘埃落地,也就踏实了。
阿满不思茶饭,脑子里把这一辈子需要想的事,都想了不止一遍,把如果时间倒退,能够重新选择之后的,后半生的生活也想了不止一遍。
家里的消息终于来了,那个同学奇迹般的没有丧命,只是身上多处骨折,正在慢慢愈合康复。家里自是细心陪护,倾家荡产补偿对方,而对方竟也没有落下什么残疾或后遗症。这一切,像是老天赏赐给阿满的,一个重生的机会。
经历过人间炼狱般的一段时间,阿满怒气没有了,决定从此留在四川,留在哥哥身边,打点临工,先站住脚。后来,也考上了哥哥的学校,学习室内设计,进入了装修行业,也是那个年代,广东人最热门的事业方向。
多年后,阿满当上了设计师,住到了成都三圣乡的村子里,住到了阿乔的对门。
阿满在一艘船上长大。这艘船,和千百只船一起,漂浮在广东中山一个名叫“港口”的河上。这条河位于西江的下游,到达港口镇之后,在进入石渠河,往前奔流三十公里,就汇入大海。
入海港口旁的小镇就叫港口镇,穿过港口镇的河,就是港口河。
这里临近入海口,水路网络密集,每一支水流的河面,都密密的排列着一艘艘小艇。每当有河上的游船,或者岸边的人们召唤,小艇就会快速驶来,船家主人把鱼片、鱿鱼丝、海蜇等等,倒进船上已经用鱼骨汤和丝苗米,熬了几个小时的粥,撞熟,撒上花生米、油条、葱花,端到客人的手里。
这个粥就被称为“艇仔粥”,仔就是小的意思,转换成普通话要前置,就是“小艇粥”的意思。住在这些小艇上的船家,叫蜑民。
蜑民以船为家,所有的生活和财产都在船上,岸边的土地叫沙田,顾名思义,它就不适合种菜,去更远的地方种地又不方便。所以,水里有鸭有鱼,船里有晾干腌制的水产干货,船舷外面挂着鸡笼养鸡。甲板上一口大锅,食材往里一放,就是一桌家宴。调料不容易获取,就尽量不用调料,少盐少油,或者就用食材来做调料。比如著名的绒蟹烩鸡,就是用蟹黄和鸡油融合,来调味提鲜的。
水上风味,最终融入在了广府粤菜之中,粤菜清淡,渔民菜尤其清淡。
十多岁就被迫背井离乡的阿满,想家的时候,就把自己三圣乡的院子,当成了那艘港口河上的一艘小艇,在艇上架锅,把弄到的,不那么正宗的食材丢进去,就是一大盆渔民菜。
阿乔也是广东人,是霍培十多年的朋友。当年周游全国,在云南和北京都开过几个买卖后,又逛游到了成都,一不小心坐了个三轮蹦蹦从三圣乡扫村,发现个院子不错,当即住了进去,闲赋在村没事干,就上网写文章,写自己在村里的生活,又一不小心成了成都著名的网红作家。这个院子就成了据点,凡成都最著名的画家、作家、书法家、美食家、文化名人,无一不至。来的人,都纷纷携瓜果蔬菜,鸡鸭酒水,主动接济这位坐吃山空的文艺作家,吃饭自然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后来,阿满就搬来了,住到了阿乔的对门。在众人的供养,青黄不接的时候,阿乔就可以跑到对门蹭阿满的饭吃。
霍培从北京回成都,去看阿乔,对面的邻居阿满,就捧了那一大盆渔民菜过来。那里面有鱼、海鲜、各色蔬菜,新鲜而丰富。
阿乔和阿满说,很奇怪,这么清淡的菜,在成都竟然备受青睐,准备要把院子做成餐厅,就做这渔民菜。三圣乡和龙泉驿区,大都是广东客家人的地盘,这里做广东菜还是有一些文化的底蕴。
再后来,霍培不仅加入进来,还举家迁回了成都,住到了餐厅附近的村里。餐厅也远近闻名,发展成了相邻的四个院子。
餐厅像个大家庭,每天丰盛的晚餐开席的时候,霍培就开始了和两个大厨的每日抬杠。
阿荣和阿国是两个大厨,都是阿满拉过来的同乡。这一天晚饭,他俩把当天从阿坝运过来的的新鲜牛肉,还有金堂农场当天送来的新鲜鸡肉,丢到白水里煮几分钟,捞出来就直接吃,不放任何调料,霍培试了一下,嚼都嚼不动,也根本谈不上味道,他们不但吃的津津有味,还连声说,这食材,正(粤语,好)。
这二人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就开始了每日批判川菜的例行加班工作。说,培哥呀,你们成都人就只会吃火锅、麻辣烫、冒菜、烧烤,不管什么食材,都放到同样的调料锅里,每个食材性味不同,真是糟蹋东西呀。要不就是沸腾鱼、鲜锅兔、柴火鸡,调料乱放,一锅好好的汤也不能喝,真是糟蹋东西呀。什么菜都是生清油的味道,再就是辣椒花椒,大麻大辣,葱姜蒜能放多少放多少,味觉能力都丢掉了。
霍培说,你们说的都不是真正的川菜,至少不是真正的正宗成都菜。我小时候的成都,整个西城区,也就是八宝街有一家火锅,而且名字一定是叫重庆火锅,最多叫重庆毛肚火锅,火锅就是重庆的,不是成都的。那是以前重庆船工纤夫们用来解馋的,肯定没那么讲究。而且,就像当时成都街上的山西刀削面、云南过桥米线一样,它是外来风味,最多算渝派川菜,不能代表成都。
最早吃麻辣烫,是在三医院对面,青龙街那个话剧场门口,晚上散场的时候,带着三个轮子,可以被老板踩着脚蹬子到处跑的,麻辣烫摊就准时出现了。
那麻辣烫的汤可不是红味的,都是棒子骨和鸡架子等材料正经铞(铫)出来的高汤,而且是用大火滚出来的奶白汤,看着就充满了各种胶原蛋白的胶质感。
最好吃的,能让霍培记住的就是那一串串颤颤悠悠的兔腰子,烫熟了从汤里拿出来,蘸上一点混合了五香粉的海椒花椒面,往嘴里一放,一口咬下去,鲜嫩多汁,先辣后烫,最后就是嘴皮子打颤的麻木后劲儿,回味的时候,嘴里充满的却是那高汤中的极致醇厚的鲜味。
不想吃麻辣红味的,就可以自主选择免红,不蘸干碟就可以了。
记忆中的成都麻辣烫,是竹签签上那各种鲜美、麻辣,各种层次味道的组合,而不是钢管厂甚至厕所边生产出来的野蛮粗暴,当然它同时也痛快淋漓。
霍培说,人类从野蛮进化到文明,需要漫长的过程,但回到野蛮,只需要瞬间。阿荣和阿国露出怀疑的表情,显然不相信麻辣烫的汤曾经是能喝的,更不相信野蛮可以侵蚀文明,否则粤菜比川菜(他们认为的川菜)文明,怎么还没被侵蚀呢?他们认为,按逻辑推断,现在川菜如此糟糕,历史上应该是更加糟糕。
四川话语言特别丰富,成都人说红叫绯红,黑叫黢黑,硬叫梆硬,湿叫焦湿,臭叫滂臭,到了北京话就是倍儿红,倍儿黑,倍儿硬,倍儿湿,倍儿臭,或者是特红,特黑,特硬,特湿,特臭,这是退化的,是北方蛮族语言渗透汉语的结果。粤语作为中国古汉语的遗留,更加丰富,说文解字上的注音,用普通话念不通的,用粤语大多都可以念通,这个语言和吴语一起,是打开传统文化古籍的钥匙。但是北方蛮族简单的语言,影响发展出来的普通话,最终会把它们都吞没,现在就在发生,这就是你们正在亲身经历的例子。阿荣和阿国沉默了。
霍培对阿荣和阿国说,不聊了,你们说的火锅,还有做菜要放火锅料的那些菜,以渝派川菜为主,沸腾鱼那些都是江湖菜,不能代表成都的正宗川菜。近代川菜的正根儿,是“醒园录”,走的是苏浙川化,再融合鲁、滇、陕、清真、客家菜、满汉席等各系,利用本地食材改造的路数。
霍培小时候,出去吃的婚宴,每一桌一定会有的菜是咸烧白、甜烧白、韭黄肉丝、锅巴肉片,没一个是辣的,麻的辣的也有,只是酒席中的一部分,再说,那时候哪里有小米辣,这种辣而不香的调料呀,只有二金条、朝天椒,小米辣听都没听说过。
每次和阿荣和阿国抬完杠,霍培就在想,阿满是实现理想了,阿乔也找到家的味道了,阿荣和阿国也征服了成都人的胃,我一个四川人,搞了个粤菜餐厅,我的理想还没实现呢。
我得让他们知道真正的川菜是什么样。
注:本文是笔者所写的二十多万字草稿中节选出来,并进行了删减简化。全文有一定的连贯性和前后呼应。题目名称是节选出后取的,所以本文不是主题文章,不是完全围绕题目进行叙述。
望读者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