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马克•斯特兰德的音调(我们生活的故事)书评
一、
卡尔维诺在《蒙塔莱的悬崖》中感慨,“在报纸头版谈论一位诗人,是件冒险的事情:你得作‘公共’论述,强调诗人对世界和历史的独特看法,以及他诗中蕴含的道德教训。你说的也许有理,但你会发现这同样适用于描述另一位诗人,发现你的讨论根本就不能捕捉这位诗人诗中那明白无误的音调。”
卡尔维诺这段话,委婉的批评了评论家对诗人的评论看似深刻概括,实则失去了对诗人及其诗歌的独特性的把握所造成的偏颇。
如何把握“诗人诗中那明白无误的音调”呢?
卡尔维诺在关于蒙塔莱的两篇评论文章中,给出了一些批评方面的尝试和路径。受他的启发,我也想就《镜中人》来谈谈诗人马克·斯特兰德的音调。*
二、
马克·斯特兰德(Mark Strand,1934—2014)是美国桂冠诗人,普利策奖、华莱士·史蒂文斯奖得主,以诗歌闻名。他的诗歌被翻译成30多种语言,诗风影响了一代美国诗人。他被称为“深沉的异化哀悼者”,机敏、克制,以深刻的智慧讲述我们被遮蔽的生活故事:有关现代生活的孤独、异化、焦虑,以及面对广阔世界时的无力感。
《镜中人》是一首悼亡诗,但与诗集中《献给父亲的挽歌》不同,《镜中人》描绘的是马克·斯特兰德在遗体告别现场的种种感受与想象。诗人通过对逝者遗容的描摹、对过往的追忆、对逝者离去的想像、对死生一体的感悟,一咏三叹,表达了深深的不舍与无奈,读来令人为之共鸣。
在诗歌的开篇,马克·斯特兰德写道:“我走向狭窄的/铺着地毯的大厅。/房屋已安排就绪。/我扣眼里的康乃馨/走在我的前面,像一场/持续不断的爆炸。/镜子/在起居室里。”康乃馨的花语是“爱、魅力、尊敬之情”。20世纪30年代以来,康乃馨被与母亲节联系起来,红色康乃馨用来祝愿母亲健康长寿,黄色康乃馨代表对母亲的感激之情,粉色康乃馨祈祝母亲永远美丽年轻,白色的康乃馨则用来表达对已故母亲的哀悼。来到告别现场的诗人,西装扣眼里别着康乃馨,就物理位置来说,康乃馨是走在诗人前面的,然而诗人更想强调的是“像一场持续不断的小型爆炸”,诗人用这样的句子来表达内心的激动。
诗人继续写道,“你在那儿。/你脸色苍白,没有笑容,臃肿。/你浓密的头发垂落/呆滞而不适宜。/你的双手静止/深埋在你口袋的黑暗中。/你似乎没有醒。/你的皮肤睡着,你的眼睛躺在/眼窝的深蓝里,/无法触及。/这一切将持续多久?”逝者已去,不会醒来,“这一切将持续多久”的追问,似乎只是生者不肯接受现实的不舍而已。
诗人在描写了逝者的遗容之后,又追忆了与逝者之间曾有的隔阂,“我记得我们曾怎样站立,/希望我们之间/玻璃会溶解,我记得我们曾怎样注视我们的话语,/模糊那冷漠、无知的表面,/当我们的脸变得模糊/我们曾多么恐惧。”
逝者离去,留给诗人的是,“但那是另一种生活。/有一天你转身离去/将我留在这儿/沉没于你身后的静止中。”
诗人面对逝者追忆过往,继而又回到现实,是情感的初次表达。
三、
面对逝者,诗人开始想像逝者离开的情景,“你的衣服漂浮着,你的头发/移动着,如浅湾里的/大叶藻,你从镜子的房间/漂流而出,穿过大厅/进入户外。你似乎随风/沉浮,那摇摆/总是将你带得更远,更远。/黑暗填满你的衣袖。/星星穿过你。/你尖叫的模糊音乐/在我耳中开花。”
诗人拒绝接受逝者的离开,“我试图忘记我所见的。/我躺倒在地,假装死亡。/这不奏效。”本段承袭前诗“这一切将持续多久”的不舍,再次表达了诗人的思念。
诗人用这样的诗句表达了自己的悲伤,“我的心脏在我的胸廓里收缩,如一只蝙蝠,/盲目而怯懦,/不停跳动着——/一种庄严的、无法减少的黑色。”其中,用“蝙蝠”来形容心脏是一个惊人而又贴切的意象:一方面,蝙蝠性喜黑暗,依靠声波定位而不是用眼睛来看,的确可说是盲目的,同时,蝙蝠对黑暗的依赖,又似乎是怯懦的;另一方面,诗人从蝙蝠的意象陡然转到“庄严的、无法减少的黑色”,又与“蝙蝠”的黑暗相对照,营造出告别仪式的肃穆感。
以上,诗人的想象、不舍与悲伤,可视作诗人的第一重感叹。
四、
诗人在接下来的诗句中,再次表达了对逝者的不舍。
“你将我推向的事物!/我走进屋子的平静中,/呼唤你回来。/你没有回答。/我坐在椅子里/注视房间那头。/墙上空空的。/没有你,镜子一片虚无。”博尔赫斯曾说,镜子意味着繁衍、增殖。但若镜中无物,则只是更深的空虚而已。此句诗颇有“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与“小园香径独徘徊”的意境。
“我在沙发上躺下/闭上眼睛。/我的思绪在黑暗中升起/如昏迷的气球,/而我会将它们翻转,/一个一个地,然后看它们颤抖。/我总是陷入深深的、枯燥的睡眠。”回忆在沉思中浮现,纵然能在思维中控制回忆,让一切符合诗人的意图,然而这一切毕竟只是虚念,留给诗人的只是疲累和沉睡。
以上,诗人的不舍与沉思,可视作诗人的第二重感叹。
五、
诗人开始再次想象逝者的重现,“然后在一个深夜,不知从哪儿/你再次出现——/一轮呆板、懒散的大月亮,/一道涂了一层光的伤痕。”月亮的“呆板、懒散”,既像是逝者本身,又似乎是逝者出现时的背景。
“你站在我面前,/梦幻而可憎。你的脸迷失/在层层沉重的皮肤下,/你的身体沉没在一片绿色的/布满皱纹的衣服之海中。/我试图帮助你,/但你拒绝了。/时日消逝/我会将我的脸/贴在玻璃上,/什么也不想要,唯独原来的你。”诗人在想象中再次挽留逝者。
“我的歌唱如此悲伤,/邻居们都哭了,/狗发出同情的哀嚎。/有一些事情我希望我能忘记。”然而,纵使怎样挽留,都是无用的。伤心的诗人只能祈求遗忘来减轻自己的悲伤。
以上诗人的想象与挽留,可视作诗人的第三重感叹。
六、
诗人再度回到现实,“你不在乎,/静静站立着,苍蝇/在你的头发里聚集,/灰尘帘幕般在你眼前掉落。/你从不言语,/或试图走近。/我为何如此想要/理解你?/一切仍然继续。/我走进起居室,你在那儿。/你在一个银白空气的/水池中漂流,/创伤和创伤之梦在那里/升起,从深深的睡眠的腐殖质中/对着玻璃如花开放。”
诗人在接下来的诗句中,对死生一体的感悟,较前诗对个体逝去的想象、不舍与悲伤,上升到了更高的层次,更具有普适性,击中每一位读者的心,这也是全诗中我最喜欢的部分:“我看着你,/看到表层之下的/自己。/一种黑暗而隐秘的天气/在每一个事物上安歇。/天更冷了,/梦想凋零。”尤其是“天更冷了,梦想凋零”之句,既是身体感到的寒意,更是心灵受到的创伤。还有什么比梦想凋零更可怕的呢?还有什么比亲人逝去带来的幻灭感更强?
“你站着/如一个阴影/在无痛的玻璃中——/脆弱,遥远,衰老,/超过任何时刻。/事情将一直如此。/我站在这儿,害怕/你将消失,害怕你将停留。”以此结尾,正是生者面对逝者时的最终之感,“害怕你将消失,害怕你将停留”,意味隽永深长。
七、
卡尔维诺在谈到蒙塔莱的诗歌《也许有一天清晨……》时,论及了诗的生命力。他说,“一首诗能存活下来,也是因为它有能力催生假设、离题、联系遥远区域的理念或毋宁说有能力召唤来自不同资源的理念并抓住它们,把它们组织起来,纳入一个有参照和折射构成的移动网络,如同透过水晶观看。”
我所选择的《镜中人》是马克·斯特兰德众多好诗中的一篇,这块“水晶”让我看到了他悼亡诗的写作是如何高超、感情是如何深挚。
马克·斯特兰德在与华莱士·肖恩的对谈中表示,“在我读诗时,我不能想象,读者头脑里的东西就是诗人头脑里的东西,因为诗人的头脑里,通常很少有什么东西。”以此看来,诗人在创作诗歌之时,就已给读者留下了尽情演绎的空间。*
诗歌的意义方面,马克·斯特兰德认为,“诗人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替代性的世界……你阅读他们不是为了体验某个意义或者你自己在世经验的真理性,而只是为了让自己沉浸到他们独特的声音里……正是在那个不可企及或者神秘的地方,诗才最后成为我们的东西,成为读者的所有物。”
八、
中译本《我们生活的故事——马克·斯特兰德诗选(1964—1978)》完整收录了马克·斯特兰德前半生6部重要的诗集,辑录了108首佳作。该诗集是当年度美国国家图书奖提名作品、《波士顿环球报》年度好书。《食诗》、《隧道》、《保持事物的完整》、《美好生活》、《七首诗》、《一首歌》、《挽歌1969》、《我们生活的故事》、《致杰西卡,我的女儿》、《关于一个男人》等,都是诗集中的杰作。
真应该感谢诗人,尤其感谢那些好诗人,让我们可以用有限的文字去体会极为丰富的情感,让我们透过“水晶”可以看到更多。当然,这也意味着诗歌(尤其是西方现代诗歌)需要读者充分的参与才能有所收获,马克·斯特兰德告诫我们说,“诗歌的语言是为了沉思,你得腾出一个不同于散文的、属于诗歌的精神空间。”
* 卡尔维诺关于评论蒙塔莱的文字,见《为什么读经典》(黄灿然、李桂蜜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中的《也许有一天清晨……》、《蒙塔莱的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