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二十八篇:
大宋山河
第六章 任天下难
唐介向为谏官楷模,吕诲有意使人迁怒安石,临丧期间,绘声绘色转述唐介临终之言。是以台谏官员,对执政之敌意复炽。富弼窥见时机已到,便以承旨“辑睦”为名,做起手脚来。一日,富弼在都堂召台谏官员议政。富弼升坐,曾公亮相陪,赵抃、安石在下手坐了。富弼这一次没有合眼,而是目光炯炯,精神抖擞,声音浓重地说道:“君上求治如渴,昨谕中书,大臣须和衷共济。故召诸君以达君上之意,望合朝同心辅政。目下中书不力,正赖诸君和睦,同心协力。”富弼说罢,片刻静默,旋即纷纷议论,多言朝廷进人不当,小人乱常法,君子受冷遇——东一枪,西一棒,旁敲侧击,同声鼓噪。政府席上,赵抃喜形于色,安石面无表情,曾公亮闭目恭听,富弼神情亢奋。台谏席上吕诲一言不发,拈须微笑,李常、刘琦、钱顗和几位不知名人士,竞相议论,乱而无序。吕诲看看时候已到,便对身边的知谏院钱公辅耳语一番,于是钱便大声说道:“深体相公厚意,愚冒昧以为:朝廷所为是,天下谁敢不同;所为非,公辅虽欲同之,但不可得也。”众人肆无忌惮,乱箭齐发,攻击执政。火候已到,富弼明告曰:言有不尽或不便明言者,可分别启奏。议政结束。台谏官员纷纷准备弹章,锋芒指向安石。富弼做了这件事,复又称病不朝。正当此时,苏轼一家到京。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苏轼授殿中丞直史馆判官诰院,苏辙授齐州军事推官。变法初起,神宗皇帝下求言诏,朝野议论沸腾,士大夫纷纷上章言事。苏氏兄弟私下议论,苏轼道:“数年之间,人事全非,韩公、永叔皆外放, 张安道丁忧,真所谓玄都观里桃千树呵!”苏辙道:“韩公主政,于我又如何?如今新君致治,士大夫争先恐后,我等当有所建言。”苏轼哈哈笑道:“自古变法,必起争端,不可轻易涉足。”苏辙此时已经三十有二,两次授官,皆未到任,连个京官都没有转,心中不平。再有,二苏虽然齐名,但大苏如同明月,小苏微若寒星。这一次是天子求言,此时不鸣,待到何时?便不以兄长之言为是,自己躲在一边, 运用神思,作了一道五千言的《上皇帝书》。怎奈他十余年未与政事,行文一如应举之作,但开宗明义写了“方今之计,莫如丰财”,便投了神宗的心思,加以二苏向有文名,神宗与安石计议。安石道:“苏氏兄弟,皆善才 也。”即授苏辙为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一下就转了七品京官。官诰院清闲无事,苏轼甚是悠闲;条例司事物繁多,苏辙晨出暮归。苏轼见他忙忙碌碌,甚觉有趣,便乘便说道:“子由得了美差,连诗都不作了。”苏辙道:“弟参与新法拟草,大开心窍,所议诸端,皆大有益于天 下。”“听说是效法商鞅,尽废祖宗旧制,连科举也要改了?”苏轼以局外之人略带奚落地问。“耸人听闻。”苏辙为人憨直,忠于职事。近闻世俗对“条例司”多有诽谤,连自己的兄长也这样说话,岂可不辩。就对苏轼解释说:“条例司隶属君上,每有圣意先由陈、王二公斟酌,参阅旧例,访诸州县,然后方拟草。近因治河之议,故从'农田水利约束’发端。正在议者,还有'计产定赋、募民代役、从贵就贱、用近易远’。至于科举之弊端,人所共知,议者皆以臻美为旨,岂欲废祖宗之法乎?”苏轼叹道:“在曹向曹,在汉向汉,善自为之。” 熙宁二年六月,一日,司马光与苏轼同赴朝堂,司马光要苏轼审阅《资治通鉴》两汉卷之《长编》,苏轼不敢答应。二人正推让间,御史中丞吕诲昂然而至,拦住司马光,苏轼疾步而去。吕诲低声对司马光说道:“吾将请对。”“何事?” 吕诲从袖中取出弹文,诡谲地一笑:“我要弹劾新参。”司马光怅然道:“以介甫之文学行义,惟执拗耳,奈何论之?” 吕诲拍了拍手中弹文,狠狠地瞪了司马光一眼,说道:“诲得公助,视为心交,故无讳忌。所谓条例司、变法者,将乱天下也。王安石托古改制,奸之大者,心腹之疾,不可不除。”司马光默然。神宗阅罢吕诲弹章,心情郁闷,千五百言,列安石十罪,皆牵强附会,颠倒罗织,妄言安石执政为“大奸得路,乱由是生,惟务改作,立异于人, 文过饰非,欺上罔下,误天下苍生必此人”。锋芒所向,岂只安石?当今条例司初置,理财整军,诸多大政,引而未发,刚刚议了一个农田水利、生财节用,便罪不容诛,真正岂有此理!吕诲诬妄大臣,直讦君上,阻挠朝政,应予严惩。提起朱笔刚要批答,忽又停住。念吕诲亦旧臣也,位在御史中丞,久居言路,君不可抗,法不可侮,吕诲岂能不知,其事必有因。反复思索,忽然想起一事,前日翰林学士王珪言,富弼曾在中书召台谏议政,历来宰辅不干预谏官事,此是为何?神宗从御座站起来,出了延和殿,立于廊下。石径阴凉,宫槐如盖,苑囿花开,万紫千红。遥见蕊珠宫前的牡丹、芍药,像一片云锦,灿烂夺目,向后与两宫圣母,都在那里观赏。引了刚满周岁的帝姬,学步作耍。神宗漫不经心闲踱了过去。宫女妃嫔见官家来了,即时屏声息气,噤若寒蝉。小帝姬也扎煞着两只小手,歪歪斜斜地拥到向后怀里,曹太后笑道:“我们娘儿玩得开心,你来做甚?” 神宗微微一笑:“儿也要开开心!” 神宗把吕诲的弹章夹在腋下,上前抱住小帝姬,小帝姬跟这位官家爹爹眼生得很,左哄右哄,就是不笑。神宗把她高高一举,夹在腋下的弹章掉在地上,向后立即俯身拾起,曹太后见那个样式,便知是弹文了,顺手接过翻了一翻,交还向后。神宗虽说要开心,但眉宇间那一丝愁绪,仍被曹太后审视到了。自改元以来,朝政皆已就绪,兼以富弼还朝,王安石执政,司马光以师臣,政事颇有起色,曹太后不愿意再操心。又得一位心肝宝贝小孙女, 更为庆幸,四世之尊,福寿康宁。史书上,后妃千万,有大作为的,有平庸的,有贤明的,也有愚蠢的。讲才智不敢冠古今,论福分可就无人可及了。向后贤淑,后宫和睦,神宗政事练达,年华正富,以为政通人和,可以高枕无忧了,其实不然。向后见祖母沉思,立刻把帝姬接过来,引到一旁去了。曹太后和神宗叙话:“王安石作了什么怪吗?”“风闻什么变法,可有其事?” “议有淮浙江湖诸路,输京物事,诸多失利;禁厢诸军,老弱充数;还有科举作弊等。正在草拟成文,别无其他。”曹太后点点头,又问道:“吕诲老臣,竟如此不更事?” “富公前者曾召台谏议政!” “什么?”曹太后惊愕道,“我朝台政分治,中书召台谏向无此例,富弼岂有不知!” 神宗默然无语。曹太后料想其中没甚大事,便说道:“想是新老大臣不协,抚慰化解也就是了。” 神宗遵命,回到延和殿,把吕诲的奏章封还。召富弼,勉慰节劳,命司马光达知吕诲。“公之忠直,圣心颇喜,但指安石为大奸,似嫌太过。”司马光对吕诲说话,一向无所顾忌,把神宗授意,原样端出去了。吕诲却错会了意,以为司马光在顾及王安石。于是正色说道:“君实何出此言,大奸似忠,大诈似信。王安石虽有时名,好执偏见,变法乱度,死有余辜。乱祖宗天下者,必此人也!”“安石尚无大过,何必太急。” “君实何其愚也!奸入宰辅,必败国事,此心腹之大患,治之惟恐不及,安可缓手!” 吕诲竟原章再上,神宗依旧封还。当日又上,神宗不可忍,诏二府大臣庭议。神宗命翰林学士冯京念吕诲弹章,公议安石之罪:一曰,托病坚卧,累诏不至,慢上无礼,不修臣节。众议:安石溲血之症是实,英宗曾召赴阙,但安石有辞赴阙状三,批答中书。此条非是。二曰:见利忘义,好名欲进。众议:此条无实据,不立。安石公而忘私,一身清廉,不图虚名,不谋权位。三曰:不识上下之仪,君臣不分,要君取名,屈万乘之重,自取帝师之尊。众议:弗知。神宗答曰:“安石事君甚谨,仪礼甚恭,讲读甚精,诚朕之师臣也。”四曰:自居政府,异于同列,掠美于己,敛怨于君。众议:安石领条例司,未进政事堂理事,此条非是。五曰:干预刑狱,偏袒许遵,妻谋杀夫而减等,挟情坏法,两制二府亦皆畏避。众议:奉谕议许遵奏谳,何为挟情坏法?神宗曰:“安石为参知政事两月,公等何畏避之有?”
六曰:首率同列,称弟安国之才,背公私党,奔走门下,卖弄威福无所不至。众议:安国奉诏应试,按例除官,非私亲也。司马光曰:“安石独立不群,安有党?”
七曰:逐近臣外补,专威害政。众议:大臣迁黜,安石未与闻,近臣外放常有,岂由安石?此条非是。八曰:安石与唐介争议,介务守大体,不以口舌争,愤懑而死。众议:安石二月参政,唐介四月病逝,太医断其肝脾之疾,疽痈之症,岂关安石?此条诬词过甚。九曰:危言惑圣,朋奸附下。众怒曰:吕诲狂极,弹安石则已,为何屡讦君上,罪不应贷!十曰:制置三司条例,兼领兵财,名曰商榷财利,其实动摇天下,有害无利。神宗怒不可遏曰:“条例司承谕拟草,朕之机宜佐助,何为兼领兵财?十罪不赦,罪在朕躬。”众皆悚惧不敢言。曾公亮曰:“言者无罪,不当之处可责之。”“事关国体,是可忍孰不可忍!” 神宗之意非要深究严治不可。吕诲在朝,多有积怨,这一治起来,后果可知。富弼半日无言,此时不说话是不行了,乃以公正之态说道:“狂直过当,有伤国体,吕诲应罢。”“言官弹执政则罢,恐塞言路。”司马光挺身而出,要保吕诲。文彦博官场巨猾,坐山观虎斗,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只要政潮一起,变法也就变不成了。于是高声说道:“欺君罔上,诬枉大臣,不可与谏言等同,吕诲应严治。”杨寘、吕公著、赵抃、陈升之,皆欲适可而止,附富弼议,罢吕诲台谏之职。神宗见安石一旁无语,乃勉慰道:“是非已明,卿勿在意。” “臣以身许国,闻此足戒。”熙宁二年六月,御史中丞吕诲罢,出知邓州。以知开封府吕公著为御史中丞。吕诲三居言职,终于五十五岁罢黜,颇得耿直之名,不想再起,但内心有所不甘,缓缓打点去邓州,急切盼望范纯仁。偶闻门前马嘶,家人传话, 总要动一动心,以为纯仁来了,这样过了些日,纯仁真的来了。吕诲道:“尧夫何其跚跚,早来一月,不至于此。”纯仁道:“朝中事,弟已尽知,大臣立朝,建言为国,成败由之,可恼者富公,人云事由他起,届时转舵。若韩公、永叔在,必不至于此。”“官场狰狞,历来如此,趋利避害,亦常情也。得势时车马盈门,失势时如鸟兽散,共患难者寥寥。天下君子惟司马君实。”吕诲把司马光如何上言神宗,追还治平三御史,如何在前日庭议时仗义执言,详详细细,对范纯仁讲了一遍。纯仁道:“如此方正大臣,未进中书,弟实不平。”吕诲道:“这倒不关他人事,君实自有权衡之术,迩英侍讲,为帝王师,自然显贵,无政务之繁,有御前之位,持先王之论,膺忠贤之名,君实,明哲之人也。”“非也。”纯仁向吕诲作别,“献可珍重,朝中之事,自可放心,尽言 官之责,承先君之意,吾不忘也。人人明哲而保身,国将不国。”范纯仁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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