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驼

人们在生活中常受羊驼欺负,子琪对我说。这我是知道的。羊驼常常和人们生活在一起,暗暗地欺负人类。或许有人会说,为什么不把这些羊驼关起来或者送到动物园呢,毕竟它们也很值得一看,尤其对于那些不知羊驼为何物的人来说。但要知道,它们并不是以羊驼本来的面目生活在世间,而是幻化做人形,像真正的人一样生活在我们周围,有的甚至比人更其像人。因此凭借我们庸常的知觉,很难辨清身边的羊驼。当然,也不乏一些面目长得和羊驼一样的羊驼,它们难道甘愿被人们认出来吗,当然不是,其实它们想的更为周全——以自己容易暴露的面目挑衅人们以非羊驼为羊驼的认知,从而掩盖自己即是羊驼的真相。因此,那些看似羊驼的羊驼往往怀着更深的机心。但另一方面,不也因为我们自己对于羊驼认识不深吗。在我们中间,依然有多少人没见过羊驼啊。

我就是被一只羊驼所欺骗的,子琪说。他边说边看着远处,仿佛一张投得很远的网。他渐渐都收回视线之网,说道,这是一只看起来就好像羊驼的羊驼,她喜欢用豆沙色的口红来进行伪装。没有人比羊驼更善于伪装了。她会深情脉脉地对你说,我喜欢你胜过今天的月色。但其实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月色。她会让你感受到自己对你浓厚如油脂的情谊。于是子琪像是落入蜘蛛网中的昆虫一般上当受骗了。他们成为了恋人。这时羊驼就会变得漠然,像是一层薄雾,让人捉摸不透,她时而像是马尥蹶子一样发脾气,时而又因为一个不存在的纯粹是她杜撰出的人而妒性大发。她还会用魅惑的手段罗致更多的人。使自己像是宇宙的中心。最后,在子琪将近无法忍受之际,她会选择离开,转而欺负另一个人,直到遇见另一只羊驼。遇到便怎样。遇到之后合体成为一只新的羊驼。就像软件更新一样。你真好笑,我说,不过我觉得更合理的是生出小羊驼吧。说来羊驼还真是神奇啊。

子琪喝了一口茶,说,当然,毕竟是羊驼嘛。我此时就像记者一样询问他,如果不是羊驼,你会原谅她吗。人其实有时候和羊驼一样,子琪说。可你怎么知道她是一只羊驼呢,我又问。子琪想了一会说,其实是不是羊驼也已经不重要了。那么重要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子琪说。我只是觉得羊驼大概也像人一样吧,从这方面来看,羊驼的努力是可取的,但它们有时候又失于冒进,有些矫枉过正。就像写文章或者化妆时候,修饰太过了,反而显得不自然了。但不管怎么说,羊驼也不容易啊。我太息一声,说,那倒是,生活在世上,没有什么是容易的。而且羊驼也不一定是故意欺负我们的,可能在它们的认知中,欺负就是欢迎的意思吧。况且有时候我们还很享受这种欺负。

过了几天,子琪给我看一篇他写的关于羊驼的文字。他写道,羊驼脸很小,就像一个小碟子,在上面盛着葡萄一样的眼睛,香蕉一样隆起的鼻梁。两只耳朵尖尖长长,脖颈也细长,像是竹笋……它们将身体摆成各种姿势进行交流,有时候摆成叉开腿摆成剪刀状,有时候几只摆成五角星状,还有时摆成玫瑰的形状。它们就是这么聪明。它们还时常发出柔和的哼唱声音,像是生长在快乐国的王子。没有什么能让它们忧虑。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里,它们变成了人。它们说着人话,穿着衣服,涂抹着化妆品。从此走进人群。同时消失于风雨中。没有人能够仅凭理智将他们打捞出来。

我评价说,写得不错,不过多少有些荒诞吧。子琪说,你要知道,这个世界本身就是荒诞的。如果你认真对待,你就会疯掉的。时至今日,我对他的话依旧半信半疑。但在羊驼方面,我知道,他是个中的行家里手。他后来又写了识别羊驼指南之类的文章,但我并没有时间看。说来我的时间去哪里了呢。我倒是长时间的发呆,像一个木头人一样,闲闲地坐着,一直到天荒地老。我就是宁愿一直这样坐着。有时候我感觉闲静时候就是离神最近的时候。直至变为神。

每次子琪来找我,都要和我聊几句关于羊驼的话。有的话我已经听了好几遍,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他对于羊驼的热情足以令动物学家汗颜。在一次他谈兴正酣时候,我问,为什么非是羊驼不可呢,比如驼羊,骆驼。他摇摇头说,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难道以为我真的在说羊驼吗。算了,我们还是不说这个问题了。就说一说昨天的足球比赛吧。那个射门真他妈完美。但没过多久,他就又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将话题又引回到羊驼上去。就像通过各种的羊肠小道回到家。

有时候我也去找他。我建议道,你应该开一家羊驼养殖场。他说,难道生活中的羊驼还不够多吗。而且说实话,我并不喜欢羊驼,我只是喜欢谈论羊驼。其中差着一个羊驼的距离。我说,是两个。

后来我和一个女子谈恋爱,向子琪请教,他说,她是一只好羊驼。我问,你认为她是羊驼吗。他说,错不了的。但如果你爱她,羊驼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回想一番自己对于她的印象,是一个乖巧而善良的女子。于是我说,即便她是羊驼,也是一只善良的羊驼。子琪看着我的表情笑了。他说,如果和羊驼在一起,日久天长了,表情也会和羊驼相似的。但他的话并没有应验,因为我们并没有在一起多长时间。像是一场感冒。

那次我去动物园,在关着狼的屋子里没看到狼,转过角,就来到了围着羊驼的栅栏。我的心砰砰地跳了两下,我看到两只羊驼。虽然我从来没见过羊驼,但莫名地涌起了一阵熟悉与亲热之感,仿佛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人,也许就像子琪说的,从前和我来往的女子确实是一只羊驼吧。羊驼的鼻子和嘴都拱卫在一起,圆圆的眼睛长在细长的脸上,凑成可爱的形象。像是滩涂上的小小山丘。羊驼直着脖子,静静地看着我,我也静静地看着它们。白中间黑的毛发让羊驼显出一种绅士的风度。于是我想到在现实生活中,也有许多这样风度翩翩的人,他们会不会也是由羊驼变成的呢。我周围的警惕的围墙建得并不高。我们对视了很长时间,我的眼睛有些酸疼,羊驼兀自看着我,像是穿过我看到了我身后的景象,我是镂空的人形。此后我将一直记得羊驼的凝视。它们的目光中仿佛含着对未来的期许,化作一个人,过人的一生,超脱自己的皮囊,成仁成圣。在这样的目光下,我就像一块冰,渐渐地融化了。后来我还看到了在很高的架子上荡来荡去的猴子,看到了不怒自威的老虎,但都不如羊驼给我的印象深刻。

羊驼嚼了嚼嘴,仿佛在努力消化我的形象,它的嘴小巧而可爱,和鼻子连得那么紧,就像开出来的三瓣白花。阳光谱在羊驼雪白的毛上,像是吟唱一支悠扬的白色歌曲。空气仿佛鳞鳞的波浪,我还可以看到其缓缓的波动。倒映在空气中,我的身体变得轻盈。我深知自己的形象只不过是虚无的呼应。

我对子琪说,我看到羊驼了。子琪说,其实你可以不用告诉我的。我已经忘记了羊驼这回事。羊驼到底是什么。我不得不和他解释羊驼到底是什么。他点点头,若有所思,而后说,那么,你是说羊驼了。不过生活也许并没有什么羊驼。我惊异于子琪的说辞,于是又向他论述了之前他向我说过的话。他说,我难道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吗。我说,你不仅说过,还确实遇到过羊驼,比如你那次被羊驼欺骗。他吃惊地看着我,嘴一会张大,一会又合拢。我受他的嘴的干扰,总是想不起下一句应该说什么。我真想把他的嘴缝住。那是一个来自另一世界的洞,从那里吹来隔世的风,带来羊的叫声,水汽的潮湿,绿叶的清香。风呼啸着,穿过我的理智,让我成为一片荒原。但同时,也让我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难道他确实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吗。我记不大清了,但看他那么笃定的神情,也许他确实没有说过吧。我回去找他曾送给我的羊驼的文章,画作,却一张也找不到了。

他身边多了一个女子,那女子长着季节里莲花开落的容颜,确实和羊驼大不一样。于是我不再提起关于羊驼的话。我甚至也不大和他说话了。见到他的时候,也不打招呼,就走过去了。他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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